正值盛夏,南街上茶楼酒肆人来人往,泗水渠边上支起了酒桌茶棚。骄阳似火,水渠边的客人多了起来,就连白日里并不开张的红袖招,也破天荒的做起了喝茶唱曲的生意。
脂粉香自泗水桥上飘过,红袖招内喧闹震天,楼内最红的舞娘刚刚一曲舞毕,水袖迤逦如烟散,不知道勾了多少看客们的魂儿也跟着去了。角落里,一酒客刚刚打赏完舞娘,兴致正好,对身边的人道,“你可知近日一则传闻?”
另一人在闹声中竖起耳朵,凑近了些笑道,“哪有老兄你消息灵光,说来听听。”
四周闹哄哄的,但说话那人仍是怕被听到一般,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凑到酒客乙边上道,“就是如今最是当红的骠骑将军,从军前,是这楼里的男倌。”
“此事当真?这话可不敢乱说……”
“自然是真的,不信你找老鸨问问看,她这楼里,从前是不是出过一个双瞳浅色容貌出众的男倌。”
另一人听得频频咋舌,摇头道,“这朝廷真是越来越荒唐了,此等出身腌臜之人,竟也能当将军。”
“何止是当将军,还能娶郡主呢!”
说完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大笑了几声,最先说话的那人笑了许久,才喝了口酒道,“也不知道那骠骑将军会洞房不。”
酒客乙嗤笑一声,“征南大军明日不就要入城了,不如老兄我们一起去瞧瞧热闹?”
“自然要去。”
王师征南用了近两年的时间,南边战事早已平定,但大军却留在边境。若不是太多百姓家中有人入军迟迟未归,民间已然有了怨言,那坐在皇位上的天子仍是不打算将大军召回。
如今战事已了,天下复归太平,百姓自然也喜气洋洋,长宁城主街上满是手拿花枝彩绸的百姓等着大军入城。此战赢得极其鼓舞人心,因此,宣明帝亲自带着朝中重臣及皇子公主们,站在城楼上共迎大军。
宁颂微是青阳郡主,也得了恩准一同登上城楼,日头太好,哪怕是在清晨,站在城楼上也着实晒人。如初拿着手帕替宁颂微挡着阳光,自己被晒得脸颊通红,她瞧着也心疼,拉住如初的手往边上侧了侧,主仆两个躲进城垛上旗子的阴影当中,像是占了多大的便宜一般,对视偷笑一眼。
宣明帝忙着同重臣们谈笑寒暄,收复了半壁江山的他容光焕发,待人也亲和了不少。许是特意为了彰显帝威,此次迎接王师,他还特意让停留在长宁城的几位世子也一同上来。
萧焰被宣明帝带在身边,说话时态度虽是吊儿郎当,但不妨碍皇帝喜爱他这副德行,三言两语就逗得宣明帝捧腹大笑。宁颂微觉得此人看上去洒然随性,实则是个城府极深的人,眯眼看了一会儿,忽然眉心轻轻蹙起。
如初立刻便问道,“小姐,可有不舒服?”
宁颂微收回视线,轻轻摇头,低声道,“无碍。”虽这样说,但实际也不尽然。自打萧焰来长宁城后,她见他不过寥寥数次,而且次次都未曾正眼去看过他,只对此人偏胡人的发式和衣着有几分印象罢了。现在天光大亮,她细细瞧过之后,总觉得萧焰的长相,有些相熟。
正在绞尽脑汁地思索萧焰同谁有些相像时,鼻端蓦然飘来一阵清香,眼前多了一件棕黑布袋子,那清香正是从这个袋子内传来的。
握着袋子的手看上去瘦骨嶙峋,比之阿穆初到相府时的还更甚之,却不如他那时粗糙,反倒是皮肤光洁细腻,一看便是一双富贵人家的手。她循着手臂看过去,正对上一双带了笑意的丹凤眼。
“你是……”
“萧子晋。”
宁颂微这才想起他是那个病弱的永州世子,顿时又为方才她没认出他来有些赧然。萧子晋见她因为忘记自己是谁有几分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温和笑道,“郡主不必感到抱歉,你我本就不相熟,”顿了顿又道,“如今,再认识一次便是了。”
上次见到萧子晋时,他身披大氅在风雪中仍有虚弱不堪的羸弱之感,宁颂微并未多注意他,如今人在眼前,才发现他虽是病弱之躯,却气质高华如明月青松,说话时语气亦如微风拂面令人心生舒朗,同她从前遇见过的那些官宦子弟都有不同。
于是她同样展颜一笑,“也是,这便算是认识了,世子殿下手里这是什么?”
萧子晋正欲解释,城墙上忽然擂鼓声响,远方地平线上,已能看到军马靠近时的扬尘。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同宁颂微并肩站在城墙上向远处望去。
开始只是地面上一根细长的黑线,大军逐渐靠近时,饶是宁颂微此等不懂军法国事的女子,也能看出征南大军的治军严明行止有度。
她眯着眼向前走了几步,手搭在城垛上,想要瞧清楚骑马走在最前端的将领。夏日的光灼得人眼睛生疼,一片尘烟当中,宁颂微最先看见在军队最前方正中央领军的小舅舅,他在马上正襟危坐,虽看不清面容,但受过的伤应当已是无碍了。
接着,大军停在城楼下,兵甲止步的声音整齐划一震撼人心,宁颂微这才将视线缓缓移至站在小舅舅身侧的那人身边。
出征两年,那时眼神锐利如狼的少年似是因战场的历练彻底蜕变。他坐在黑色战马上,身子挺拔卓越,微风扬起黑发,经历了战场狼烟后的他,比起几年前被她带回相府时的削瘦俊美,轮廓更为分明,眉眼更显英挺,桃花眸漫不经意扬起,整个人的气质也添了从前没有的从容沉静。
连如初都小声惊叹了下,“小姐,穆将军变化好大。”
“嗯。”宁颂微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城楼下的阿穆,唇角浅浅扬起。好像从看到他回来的那一刹那,她便卸下了这两年来一身的戒备和伪装。
鼓声骤停,宣明帝朗声在城楼上将征南大军的战绩大肆褒扬了一番,不过就是些冠冕堂皇的虚言,丝毫也不提他故意让大军滞留南境一年之久,听闻不少军中将士因暑热冬湿而落下病根。
宁颂微站在帝王仪仗最边缘的地方,她看见小舅舅和阿穆一同翻身下马恭请圣安,接着大军三呼万岁,声音响彻天地极是振奋人心,紧接着,又是皇帝与百官一同敬酒……礼官为了此事能彰显帝威和德行,足足制定了一套流程,宣明帝虽也累的是满头落汗,但笑容不减,百官自然也是硬着头皮陪着。
萧子晋看见宁颂微虽一直看着城楼下的穆清风,神情很是恬静,但脸色已有些苍白。便又将手里的布袋递了过去,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道,“此袋中放着银丹草,气味对缓解暑气燥热很有效。”
他说着,展开手心到她眼前,银丹草的清香立即扑面而来。宁颂微本就被晒得有些发晕,正出神时,被萧子晋忽然伸过来的手吓了一跳,向后避了避。
手离开了城垛,也忘记了尚在手中握着的折扇。
不知哪出吹来一阵微风,折扇在城垛边缘晃了晃,向下落去。绘着彩色鸾鸟的纸扇展开,打着转的悠悠乘风向下飞去。
宣明帝还在声音高昂的盛赞三军,这一处角落里发生的事本不引人注目,宁颂微只轻呼了一声,却也不敢在圣驾迎接三军之时闹出什么事端来。那扇子是父亲从前给她的,她拿上之后又在上面添了几笔,平日里从不离身极为爱惜,此刻意外落下又不能去捡,心里焦灼又烦躁。
正焦躁不安时,下面饮宣明帝赐酒的三军将领处忽地发生一阵骚乱。
原是不知道城楼下的一匹战马是否是行路太久或者天气太热,竟忽地口吐白沫倒地抽搐,四周原本安静乖顺站着的战马也一时躁动了起来,后面待命的将士们还站的齐齐整整,前面的将领则不得已开始需要安抚自己的战马,以防在御前闹出什么乱子来。
尘土飞扬迷了人眼,宣明帝和楼上百官面面相觑,也不得已被安排先行退入到城楼内。
宁颂微左右看看无人顾及她这里,也不管那尘土,便探头往城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扇子落在哪里了。
蓦然瞧见漫天黄土中,一道颀长的黑色身影走到城墙下,弯下腰捡起那柄展开的折扇,放在手中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发怔间,那人仰首望向城楼上的她。
那双琉璃琥珀色的桃花眼再熟悉不过,他一身铁甲站在尘土中遥看向她,衣袂轻扬,眸底波澜不惊,在宁颂微的眼中,如神祇一般风华无量,令她忽觉安心。
她弯了眉眼,笑靥如花。
阿穆微敛眉眼,垂眸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将扇子收回袖中,转身又重新回到大军当中。
骚乱平息后,有眼色的礼官立刻免去了大部分的章程,宣明帝草草说了几句,便打开城门,军中重要将领还要入宫述职参加国宴,其余将士等则带领着重回各个军营驻扎,这一宗繁琐的仪式可算是结束了。
折腾了大半日直到午后,宁颂微才堪堪回到将军府。如初又是着人准备浴桶又是准备饭菜,忙得脚不着地,宁颂微独自坐在水塘边的凉亭里,以手托腮哼着小曲儿。
就看到阿穆从水塘边远远走来,他已脱下战甲换上一身玄色衣裳,黑发也松了戴头盔时的束发散落下来,只一根系带绑着两鬓发丝于脑后。
宁颂微施施然坐着看他缓缓走近,似是没想到这亭中坐了人,抬眸时愣了一下,驻足在亭外看她笑得娇俏,良久才移开视线道,“从前这府内没有女眷,所以我忘记了此处是内院,唐突了郡主。”
离开了两年,嗓音也沉润许多,若非是站在眼前,光听声音怕是她一时也认不出来他。
宁颂微抿嘴笑,“无碍,穆将军与我不日便要成亲了,这些礼仪不过是虚的罢了,此处又无旁人。”
阿穆闻言又将视线转向她,眸光中似有无奈之意,“城中流言甚多,郡主不在乎吗?”
她笑意淡了些,黑沉的眸子幽幽望着他,“你在乎。”似是下了决断一般,语气笃定,“本可以有公主可娶,一跃成为当朝驸马,又得封将军,一身战功,前途不可估量……”
他垂眸淡笑一瞬,负手走上台阶坐在她的对面,却说起了另一件事,“你寄来的信中,许诺若我有心仪之人,会将她以正妻之礼迎入府内,以礼相待,此事当真?”
宁颂微眼睫轻颤,抿了口茶水,“当真。”
阿穆颔首,片刻后,蓦然问道,“但若你日后有了真正心仪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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