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针锋

宁颂微慢条斯理的合上素筠的供词,默然沉吟着,好似没有听见萧霁后来的话。

他便也等着。

窗外月色苍凉,浮雪若碎萤,这一室内的灯火幽暗,只照亮了床头帐边的一对人影。良久,她微微倾身,将那份供词放回到他的枕边,素手按在纸张上,明眸似月,视线从枕上一寸一寸上移,从他腰腹分明的线条,到隐约渗血的左肩纱布,再扫过那笑意凉薄的唇,最后与那双带着锐寒锋芒的眸子对视着。

窗外暗处守着的寒锋摸了摸鼻子,看也不是,不看也不行。额角都生出了冷汗,从他这个角度来看,两人距离极近,且是郡主主动靠近的姿势,倒是主上……不闪不避的,若真如那素筠所说宁颂微是明月楼故意送来的,实在是危险。

正在寒锋犹豫此时进屋是否合适时,便听到屋内宁颂微轻叹了一声,“萧霁,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是徐冉派来你身边的诱饵,为什么还要上钩呢?”

听了此话,寒锋不再犹豫,正欲进屋时,屋内萧霁似察觉到他的动静,眼风轻描淡写扫过半开的窗棂,只一眼,寒锋便神色一凛立即停下了步子。

萧霁并未回答宁颂微的话,侧脸轻咳了几声,唇色便又淡了些。

她恍若未觉,朱唇边扬起浅笑,半真半假地压低了声音,“为什么要不顾伤势救我呢?”

他静静地与她对视,任由她靠近到咫尺的距离。

一半的胡族血脉让萧霁的眉眼比寻常人更深邃,而另一半的中州血脉也让他并不过分像胡族,那双形似桃花的琥珀双眸,阴沉时锐芒似剑锋,似笑非笑时,又有轻狂的光弥散而开,令女子动心,令下臣忐忑。

宁颂微却丝毫未动心神,抬起手臂,微凉指尖触上萧霁毫无血色的薄唇,眸光温柔如湖水,呵气如兰,“萧霁,你难道……”她顿了顿,笑眼看他,“这些年,都没放下我?”

唇上女子指上肌肤的触感若有似无,不如那日他靠近时的那样真切,却令他生出了更难抑的渴望,但他无比清楚,她不过是在捉弄他。萧霁眉眼一沉,右手便握住了宁颂微的手腕,不如方才那样重,只是捏在掌心从他面前移开罢了。

捏着又不松开,垂眸看着那细白纤柔的手腕,指腹摩拭过上面泛着淡淡青色的血脉,“陆家早已效忠幽州,长宁城也即将兵临城下,的确,我似是没有其他的理由留着你。”

她想挣脱开,却反被萧霁往怀里一扯,却也不甘示弱,“果然,还是看上了我这副皮囊罢了,幽州四公子,自小惊才绝艳,颠沛流离了这半世,竟成了个心思龌龊的伪君子。”

眼前女子轻蔑神色当中不掩慌张,仍是伶牙俐齿地将他说一文不值。自萧霁回幽州之后,萧风母子数次刻意中伤拱火,军中朝中对他的怀疑之声便未断过,却无一不被他以雷霆之腕铲除,战场之上,也算是恶名远播,更无人敢当面这样斥骂于他。

被宁颂微如此贬低,萧霁却未见恼意,顺着她的话问,“在郡主的心中,我是伪君子,那徐冉是什么?”

她凝视着他鸦睫下的眼,“徐冉,是我的夫君。”捏在手腕处的手掌逐渐用力,她却笑得无比畅快,“萧霁,别让我误会你真的对我有意。”

“夫君……”他冷嗤一声,似是在嘲笑她的忠贞,“一个把箭射向你的夫君,郡主也要吗?”

宁颂微坦然看着萧霁,“我与他夫妻一心,对此早有共识,萧霁,凭你这样背信弃义心思阴暗之人,又怎么会明白,有人为了守住家国,能牺牲一切。”她撒了谎,却连眼都未眨一下,心中酸涩渐起,却还是不受控地,不肯在他面前让步分毫。

手腕被捏的生疼,方才靠近那一瞬间的旖旎全然消散,余下的,空气都仿若被冻结一般,停滞在呼吸彼端,两个人都互不相让。

萧霁低头冷笑,笑声似染了寒冬的萧瑟悲凉,“宁颂微,我竟不知道,你对他如此情深义重,能用自己的命去成全他所谓的家国大义。”他蓦然抬眸,眸底似有寒星碎裂,咬牙道,“好一个夫妻一心。”

她笑语,“你又能奈何我们?”

她话音刚落,手腕便被他骤然松开,本以为该是让她滚出去,却没想到萧霁从枕下再次拿出一封未封口的书信,信封外没有写谁收信,宁颂微却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萧霁神色疏冷,从信封中拿出一张写满了字的信笺,在她眼前抖落开来。

她这时终于知道这信封为何眼熟了,这分明是那日临行前,徐冉交给她的那封,未曾盖她指印的和离书。

早前装着这些书本信笺的杂物都留在素筠那里保管,本就没什么贵重和密辛之物,她竟也忘记了这封和离书也在那其中。宁颂微一时情急,伸手便欲去夺,哪知萧霁轻易便躲开,顺手掀开了自己的被褥。

她大惊失色的闭上眼匆忙转身,便听见身后传来萧霁走下床榻的声音,手腕再次被他抓住,这一次却是将她拉着向前走。

宁颂微搓着步子要同他角力,萧霁似是不耐烦,松开手腕便揽上了她的腰肢,稍稍施力向前一带,她又羞又恼睁开眼,就看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张方桌前,桌上笔墨纸砚齐全。萧霁站在她身侧,余光中瞧到他披了一件深锦外袍在肩上,而下半身也并非如她所想,而是穿着正常的中衣。

这屋子中本就借着她带来那盏灯烛勉强视物,到了屋内的这一边更是只能看清一些室内的轮廓罢了。萧霁用镇纸将那封和离书压好,从旁边拿出一方印泥盒子,放在了旁边,“按吧。”

宁颂微诧然抬首看他,见萧霁不带丝毫情绪与她对视,手却慢条斯理的将外袍上的衣带系起来,遮去了裸露的上半身。

“我按与不按,有什么区别吗?”

她双眸一瞬不瞬的直视着他,似是想从那双幽深晦暗的眸子中看出任何端倪来,可除了无边漠然外,毫无所获。

萧霁微抬下颌,垂眸看她,“那要看收到信的人怎么想了。”

徐冉怎么想,宁颂微并不在乎,这和离书本就是他写下的,在交给她的时候,他便已按上了自己的印鉴。

她低头思索半刻,便挽袖抬手,拇指沾了印泥,落纸时,却悬在那最后几个字上久久未下。

此生遗憾,万不及一,吾妻颂微。

秀致眉眼轻颤敛起,宁颂微想起侯府数个日头倾斜的落霞中,他们二人用过晚膳后,徐冉总会问她愿不愿陪他在府中花园散步,她从不拒绝,两人便同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一前一后缓步走在石径上。初时他会讲些朝中之事,而她总听着出神,大约察觉到了她不爱听这些,后来,他便转而和她谈论一些书籍作画。宁颂微喜欢看话本,徐冉便去寻了她常看的他却从未看过的书来,看过之后便同她谈论。

她曾以为,徐冉脾性高洁冷情,对她这样名声狼藉的女子该是嗤之以鼻的,却不想,在她被满长宁城嘲笑被说书人编成深闺怨妇供世人取笑的时候,他却带着声势浩大的聘礼来到将军府,说要娶她。

萧霁要她应了这封和离书,必定心中有所打算。悬在纸上的手指久未按下,萧霁幽凉的嗓音响在耳边,“郡主原来,同那些深宅大院中的妇人也无甚区别。”

“我本就是她们。”宁颂微轻声回答,收回手来,“萧霁,别想再利用我去伤害我在乎的人。”

昏暗室内,他微微侧头,无波无澜的看着她。月光照进一缕到她的鬓发,从肩头滑落,垂落在纸张上,那直视他时咄咄逼人的眸光,落在纸上笔墨,瞬间柔软下来。

她的怒斥也好,徐冉的算计也罢,在这一刻都无足轻重,只那一刹那的温柔,便足够将他凌迟。

回过神来时,室内已无宁颂微的身影,只余下空气中快要散去的淡淡冷香。萧霁低头看着那封和离书,她以为他要用这封信去算计徐冉,其实他只不过是,求而不得罢了。

“主上,郡主深信徐冉,将她继续留在身边实在不妥,”寒锋抱着哪怕这寒冬腊月被关进水牢的心思低头跪下,向萧霁恳切道,“属下知道主上曾受郡主大恩,不放心她流落在外,那将她就安置在刘府,派些人暗中仔细保护也足够了……”

萧霁眉眼清冷,抬眸扫了寒锋一眼,忽然开口,“寒锋,过来。”

“……是。”

寒锋暗自猜测着,大概主上是要让他把腰牌交出来,然后自己去领罚。他几步走到桌前,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垂眼站定,却看到萧霁不知何时拿了一支刘大人准备在这屋内的紫毫在手中,又淡淡吐出两个字,“磨墨。”

他依言,心中更是七上八下不知萧霁准备做什么,便见他笔尖沾墨,落笔在那封方才青阳郡主不肯印手印的信纸上。接下来令寒锋瞠目结舌的时,那只骨节分明挥剑杀敌时气势迫人的手,此时正在拿纸张上,一笔一划写着娟秀小巧的簪花小楷。

等寒锋定睛眯眼细看时,倒吸了口冷气。

主上这是在模仿郡主写字,在和离书上,签了郡主的闺名。

他心中讶异还未过,便见萧霁又将桌上印泥往他这边轻轻一拨,没等寒锋开口问,就听到他又吐出两个字,“按吧。”

寒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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