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锋在遇到萧霁之前,短短二十年的杀手生涯,做的都是拿钱办事干净利落的买卖,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绕。他虽是一头雾水,却还是面色如常的抬头问宁颂微,“陆小姐,扇子当真丢了?”
“当真。”她笃定点头。
寒锋剑眉已是拧起,又看了一眼身子伏在地上抖成了筛子的婢女。映绿一看到寒锋听宁颂微直呼萧霁大名却还是对她毕恭毕敬的态度时,便已经知道自己错看了这位陆小姐,在两人都沉默之时正欲开口为自己辩驳一番时,就听到另一个令她肝胆惧寒的声音。
霜刃抱臂坐在屋顶看了一会子热闹,实在有些坐不住,一边暗骂老大脑子不转弯,一边落在宁颂微面前,“我来帮陆小姐找这个小偷吧。”
宁颂微忍不住撇嘴斜睨着霜刃,后者咧嘴一笑,眼中神色却是阴冷,俯身从映绿手中一点一点抽出折扇来,竖在宁颂微的眼前,“咦?找到了~小偷也抓到了。”他话还未说完,脚已经踩在了映绿按在地面上的手背上。
霜刃脚下未曾留情,宁颂微甚至听到了一声连她也头皮发麻的骨裂之声,可映绿却除了几声呜咽之外,没有半点声音发出来。宁颂微低头去看,才发现她舌尖之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扎进了一根银针,另一只空闲的手正捏着自己的嗓子不停干呕着。
抬头时,便看到霜刃手指间正在把玩几根银针,悠闲道,“这玩意还真好用,虽不能杀人,但折磨折磨人也够的,不知道主上怎么受得住被那郎中扎的跟刺猬似得。”
寒锋神情有些无奈道,“你偷人家的针做什么。”
宁颂微见这二人谈笑如常丝毫不见地上映绿的痛苦之状,忍不住道,“扇子既然找回了,那就放了她吧。”
“陆小姐既然说放了,那就放了吧。”寒锋在一旁点头。
霜刃依言松脚,拔下那枚银针来,映绿已浑身瘫软倒在地上,抱着自己那只手颤抖低泣。六刃之中,就属这个霜刃大人最是心狠手辣脾性怪异,笑得最灿烂的时候,下手有时最狠。
“回刘夫人那里去吧,顺便告诉她,不必给我安排婢女过来了。”宁颂微拿出手帕仔细擦拭了一番,她本想着让寒锋废了这婢女拿了扇子的手,但霜刃踩断了她的指骨,也够她长个教训了。
映绿抱着手臂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满脸泪水低眉顺眼的行了个礼,应了一声,转身便跌跌撞撞跑出了院子。
宁颂微这才回头看霜刃,“如初呢?”
后者扬了扬眉,“在屋内,我那一掌兴许有些重,也不知醒了没。”
“劳烦将她送来同我住在一起。”
霜刃神色不置可否,寒锋则是答应了下来,见宁颂微转身欲走,便又开口道,“陆小姐,若府衙之内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属下会差人去处理。”
宁颂微脚步未歇,只侧首轻轻颔首,“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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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颂微同萧霁所住是一个两进的院落,名唤萃秀阁,她坐在屋子当中看书,一看便看到日影倾斜的黄昏。这时宁颂微才意识到,院中奔忙了一下午的嘈杂声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她心念微动,推开雕花木窗,萃秀阁院中栽了两坛翠竹,日落时,几道斜阳穿过竹隙,落在院中的青石板路上,景色秀致宁静。
宁颂微握紧手中书卷,视线穿过这数九寒冬当中难得的暖阳微光,落在对面紧闭的屋门上。
陆家带来的郎中已然离开,想必萧霁应当是无大碍。她其实心中有许多疑问想问萧霁,若是他并非为了萧阳樾才将她抓来,若是陆承在他手中陆家早在萧宏的支配之下,若是他明明知道徐冉为了杀他根本不会顾及宁颂微是否安全,那为什么,要将她留在身边。
眼下战事在最为关键的时间,萧霁远离幽州大军深入到中州腹地,究竟是为什么。
“郡主若是担心四哥,不如进去探望一下?”萧焰含笑地声音幽幽响起在窗外,宁颂微循声望去,见他手中端着一碗药负手悠然走进萃秀阁,却站在她窗外几步处并未直接进萧霁的屋子。
药碗上热气升起一瞬如云烟般被轻风吹散,她立刻便闻到了那苦涩的药味,“天气这样冷,不尽快端进去给他喝的话,药会冷的。”
“那正好,四哥不爱喝热的。”萧焰笑得不羁,索性将药碗放在一旁的石坛边上,“陆家就在城内,郡主却不能同亲人团聚,想必很不好受。”
宁颂微垂下眸子淡笑,“谈不上不好受,”她说罢,顿了顿,话锋一转,“当初小舅舅奉命去抓你回长宁城,却反被你擒住,那时,萧霁便已同你一起离开了吧。”
萧焰扬起眉来,“郡主竟对当初四哥逃婚之事如此耿耿于怀?”
窗前女子幽黑的瞳仁毫无波澜的望着萧焰,笑意无声自眼底漫开,赤色大氅上的雪白狐毛勾勒过她下颚精致的曲线,如一轮弯月入云。她竖起折扇支在下颌处,不经意地点头,“换作是你,便能当做无事发生吗?”
“换作是我,定会同郡主先成婚后再带你离开。不过那时四哥本也可以这样做,但他比我更了解郡主,知道你不会随他离开。”
宁颂微轻拧眉心,视线探究地落在萧焰身上,“为何?”
萧焰笑容意味深长道,“因为四哥知道,一旦郡主知晓他的身份,便会觉得,从一开始你们相遇,就是一场骗局。”
她冷嘲一笑,“照你这么说,堂堂幽州四公子,落魄流落到红楼受辱,竟然不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局?”
“不是。”萧焰心平气和地否定了宁颂微的话,接着低头看了一眼已然冷却的药碗,“若郡主真的想知道,不如亲口和四哥确认一下?有些事,我这个做弟弟的也并不清楚。”他话语已毕,便转身离开了萃秀阁,余下那药碗孤零零地放在石坛边上,水光映着残阳,被风轻轻吹起涟漪。
宁颂微端着手中的药碗,轻轻推开屋门,萧霁房内未点灯火,只余桌上安神香星点火光明灭燃烧,香气在暖和的空气中弥散,却也没能压住其中的血腥气。屋内光线昏暗,她只能简单辨识出屋中陈设的轮廓来。
于是便又从自己屋内端了一盏烛台,这才照亮了些许。
床上沉睡的男子紧阖着双眸,便是烛光打在脸上,也看得出容色的苍白。宁颂微站在床前端详了一会儿,眼前浮现那时他肩头被剑刺穿的那一幕,会很痛吧。她静静看着萧霁隽永英挺的眉眼,视线渐渐下滑,落在被褥未遮掩住肩头上的纱布。
轻手轻脚的坐在塌边,伸手掀起被褥一角,想看一眼伤口包扎的如何。
只是还未等她低头去看时,被褥下的人猛然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用了几乎要掰断她手腕的力道要将她向床榻外扯去。却又在宁颂微刚想要开口时,被骤然拉回,她一时身子不稳,便扑在了床上躺着的萧霁身上。
听到他似是痛哼了一声,她自他胸前抬首,正撞进那双映着烛光浅浅眯起的淡色眸子当中。
萧霁开口,嗓音低徊沙哑,在静谧的房屋院落内,如落雪般轻轻响起,“郡主怎么在此?”
宁颂微坐起身子来,手腕还被萧霁握着,她挣了挣,他似才觉察到,松开了手又问,“方才以为是旁人,可有伤到你?”
“没有。”她摇头,端了手边冷透的药汁,“该喝药了。”
见他眸底神**言又止,她扬起唇角笑又问,“怕我下毒?”
萧霁看着女子烛火下清澈的笑颜,倒也未反驳些什么,只是撑着身子坐起来,“郡主见到陆将军前,是不希望我死的。”
“你倒是清楚。”她将药递过去,便看到被褥自他身上滑下,露出肌理分明的上半身,左肩上被纱布缠满,有浅红血色隐隐透出。
被褥之下萧霁竟然是未着寸缕。
宁颂微手中的碗险些没端稳,她总算是明白为何方才自己掀被子的时候,这厮的反应那么大……想必是为了方便白日里郎中为萧霁施针疗伤祛毒,才褪下衣衫的。
萧霁接过药碗,眉眼在灯火下温雅如和风,凝着她时,有点点烛影融化在深邃眸光中,似是看出了她脸上难掩的窘迫,眸梢笑意风流,却也未曾道破,只是问,“这药怎么是郡主端来的?”
“自然是因为关心四公子的死活。”宁颂微瞟了他脸上笑意一眼,又神色如常的移开视线看着窗前桌案纸笔,却不知自己耳尖处已是红的透亮。
萧霁端过药碗蹙着眉一饮而尽,将碗放在一旁红木小凳上,哑着嗓子道,“区区小伤,我死不了。”
“既然是小伤为何一直治不好,你身体里的毒,是明月楼下的吧?”
他神色云淡风轻,鼻腔内“嗤”了一声,似是对明月楼之举很是不屑。修长五指覆在左肩伤口上,那里不仅有今日的新伤,还有之前的旧伤,因明月楼所下之毒很是阴寒,加上本就在冬日,伤口愈合反复,本该养伤疗毒之际却得知了宁颂微被秘密送出长宁城的消息,便拖着旧伤未愈的身体出来寻她。
如今人已找到,萧霁也终是明白,宁颂微是徐冉放出的饵,一张面具阻不了长宁城埋在幽州的暗探,徐冉背后的明月楼,早已知晓他就是萧霁。
他眸光不冷不热带着哂然的笑意,落在女子如画的眉眼上,“明月楼的事,郡主知晓多少?”
她闻言看向他,蓦然察觉到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中,分明有让她无法看破的了然,清眸中不由带了薄怒,“萧四公子,是在怀疑今日之事,是我和徐冉串通好的?”
“不是怀疑。”萧霁的回答很利落,对宁颂微恼怒的神色视而不见,拿出枕边的一封书函递到宁颂微的面前。
她本起身欲走,见此虽未接过那书函到手中,却也还是坐在塌边,只冷然瞥着他。
他却是温和道,“素筠的供词,不看看吗?”
素筠……宁颂微犹豫半刻便接了过来。上面书写了整整三页纸,大致的内容不过就是从战场毒杀萧霁的那一刻开始便已做好这番筹划,假意放风让萧霁得知宁颂微离开长宁城,安排两人在客栈相遇,然后假意被擒,由宁颂微尝试近身刺杀萧霁,而宁颂微借由陆家之手送出萧霁伤重的消息,让不知萧霁深浅的明月楼决定筹划了再度刺杀。
一环接着一环,都看似是以宁颂微为诱饵,引萧霁深入敌穴的陷阱。
宁颂微朱唇轻抿,她看得出这番供词所说的全盘计划,若想实施得当,那其中显而易见的条件便是……萧霁真的会为了她深入中州腹地。而徐冉并非没有确认过,素筠所供之词中提到,之所以有后续的安排,皆因在铁壁隘外对萧霁的这一次毒杀得手。
“郡主这途中,曾对我起过杀心。”萧霁平淡虚弱的嗓音在面前响起,“所以,我有此怀疑也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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