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恩情

这一次昏迷没过多久,宁颂微很快醒来,她只迷茫了一会儿,便发觉自己是侧着坐在马上,被一只有力的手臂圈着裹在狐绒大氅中,马儿一步一步踢踏着马蹄,悠闲向前走着。

身体上的寒意驱散了许多,痛意也越发明显了起来。

手臂和腿上的伤火辣辣的灼痛,她挪动了下身子,圈着她的手臂立即又用了些力道。

“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萧霁的嗓音低低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

宁颂微微微仰头看他,脸从大氅里冒出来时,便立即被外面那寒意冻得打了个哆嗦。萧霁目视前方树林,淡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只不过手臂用力又将她往怀里提了提。

“你怎么追的这样快?”她声音无力,还有几分沙哑,开口时,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萧霁眸底笑意泛着轻蔑的冷,“雕虫小技罢了,去云阳不过就几条路,最难找的,必然是在林中迂回的路线,他漏算的,是陆家的鹞鹰。”

宁颂微不得不佩服萧霁的判断,子夜阁在城外山麓上,他甚至还有时间去陆家借了鹞鹰,他如此笃定他们会走林间的路,那必然是因为对徐冉的了解。

他见她默不作声,便又幽幽道,“若我是他,便会先躲在宣城,或者躲在子夜阁中,等到了明日,我必定是要同他们会面,那时才是最好离开的时机。”

她扬眉,“那时离开,你便无计可施?”

萧霁不答反问,“郡主很遗憾?”

宁颂微抿唇摇头,看向前方望不到头的暗夜,岔开话题,“何时到?”

萧霁望了一眼天色,“大约一个时辰,天明前会到。”他本可以加快赶路,但方才那一番林间追逐必然让她极不好受,脸上手上诸多被树枝划过的细小伤口。

宁颂微只侧头倚靠在萧霁肩上,被他护在怀中时,有一股直达心底的安定感,让她放心。她阖上眼蹙紧了眉,也不知是困倦还是风寒,头痛的剧烈。

马儿走出了密林,来到马道上,没有遮天蔽日的幽影,只有茫茫雪原一望无际。萧霁空出手来,将裹着宁颂微的大氅往她头上盖了盖,她蹙着眉睁开眼,只轻吐出一个字,“闷。”受了凉,说话时带着鼻音,却让她多了些平时没有的娇憨。

萧霁勒停了马,拿起徐冉先前给宁颂微的那个披风,将她的头包了起来,又从脸前绕过,遮去了半张脸。歪头端详了一番后,唇边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这才又用大氅给她裹了裹紧,妥贴安置在怀里。

她一言不发的任他处置,望着男子隽永英挺的眉眼,如结了冰的湖面,光暗勾勒在脸上,如笔墨描摹的一笔一划。身上虽不如在室内暖和,但到底是察觉不到刺骨的寒了。萧霁夹了夹马肚,马儿便又踏着悠闲的步子,踢踢踏踏向宣城的方向行去。

“萧霁,你不冷吗?”

他摇了摇头,“我常年习武,又是男子,这点寒意还是抵抗得了的。”

宁颂微倚在他胸膛前,眨了眨眼,口鼻被遮住,呼出的气息在眉睫上结了一层霜,眨眼时,能感受到雪霜的沁凉,声音被麻布包裹着,“可是你的伤还没好。”

萧霁不明意味的轻笑一声,她抬眸看他,见他果然脸上未见一点笑意,“郡主可是自愿同他离开的?”

“是或否,有区别吗?”宁颂微不喜被人盘问,尤其是被萧霁,尤其是眼下她身子哪哪儿都不爽快。

萧霁侧睨向她,瞧见了那黑潭般的眸子中明晃晃的不悦,“是与否,决定日后对郡主该信任几分。”

她方才那一瞬心底涌起对他的歉然和疼惜,在这一刻瞬间消弭不见,被怀疑的恼火占据胸腔,哂笑道,“萧霁,你那么聪明,能将徐冉逃走的路线算的清清楚楚,难道还猜不出我到底是否自愿同他离开的吗?”

他不以为意,声线寡淡悠远,“郡主的心思,我从来都猜不透。”

宁颂微望着他清俊的侧颜,连徐冉这个局外人都能轻易便一语道破她深藏在心底的感情,到底是当局者迷,还是无心无意,“那我昨日问你的那件事,现在有机会了,可以回答我吗?”

四下无人,孤寂的马道上,就只有他们一骑,跟着一起追来的人马在她昏迷时不知被他打发去了何处,但眼下天地清白,只有他们二人。

萧霁身体明显僵了一瞬,捏着缰绳的手无意识的又将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一圈拉紧,“你曾对我有恩,若不是确保离开后萧阳樾不会再垂涎于你,我那时便不会弃婚。”

他只言片语,便解释清楚了那一桩令她平白沦为笑柄的闹剧。宁颂微头倚在萧霁的肩上,眸光沉静安然,视线一点一点描摹而过他脸上干净流畅的线条,渐渐地,眼前似被雾气遮蔽,风雪吹过眼底湿气,冷得叫人生疼。

她对他有恩,所以,为免她落入萧阳樾的手里,他愿意接受那婚约;而他弃婚而去,因为幽州同萧阳樾那时已在暗中谋划推翻宣明帝,自然他也有法子让萧阳樾再无心沉迷酒色;而如今,萧阳樾再生绮念,他便认她为陆玉,想必也早想好了法子,让青阳郡主人间蒸发。

说到底,对他而言,不过是“恩情”二字,诸般行事,都称得上问心无愧。

而宁颂微自己呢,正如徐冉所说,她始终,待萧霁不同,也许不是萧霁,而是穆清风。

他们之间的这些纠葛埋怨,皆因她求而不得而起。

原来徐冉看着她时,是这般的心境。

宁颂微轻轻阖眼,她想起那日穿着婚服,拿着手中的盖头,从将军府中穆清风亲手为她栽下的那几棵梅花树下飞奔而过,嫁衣火红的裙角扬起秋日泛黄的落叶,门庭喧哗吵闹,而她望着跪在地上的穆府诸人,心中是如何决然凌厉的恨。

“如此……”她低低开口,有艰涩之意,“我便没什么可问的了。”

萧霁似是察觉到她声音当中的低落,侧首去看时,却见她秀颜安宁,呼吸绵长,像是累极睡了过去,却不见一滴如明珠般剔透的泪落入那散乱的青丝中。

回到子夜阁后,宁颂微便大病了一场,高热不退,人更是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她时常梦到幼时的自己,梦到那时的丞相府,梦到母亲笑意盈盈的一双眼,梦到黄沙漫天,和那个风沙中把玩着长剑的陌生少年。

几时回到宣城刘府的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当她醒来时,如初一双杏眼透着疲惫,人也瘦了一圈,满屋子浓重的草药味,而窗外,是大雪中灯火摇曳的大红灯笼。

“小姐,霜刃说若是他在那日必定不会有人有机会掳走你。”如初端着一碗烫嘴的汤药走进来时说着,口吻有几分鄙夷却又有几分奇异的亲近。

宁颂微饶有兴致的打量她几眼,“你与他看起来关系不错。”

如初抿嘴笑得小狐狸一般,坐在榻边,“他好哄骗的很,眼下我们一时半刻也是走不掉,那我想不如同他打好关系,日后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话是没错,但六刃之中哪有简单的人,到底是谁骗谁你分得清吗?”

如初被此话一哽,神情呆住,“那可如何是好?”

宁颂微无奈浅笑,摇了摇头,殊不知此刻霜刃说不定就在这院中哪里清闲坐着,竖着耳朵偷听她们主仆之间的谈话呢,“如何是好呢?”喃喃重复了一遍,她无言叹息,望着药碗里的倒影出神。

“如初,是否要到除夕了?”

“是呢,正巧我准备小姐喝了药以后再问的,”如初笑着从一旁拿出绣篮放在宁颂微的眼前,“刘夫人知道小姐养病不愿打扰,便差人问了问,刘府给女眷置办新衣,挑了几张不错的布料,问小姐你有中意的没?”

宁颂微浅看了几眼如初手中的几块布料花色,便随意道,“刘夫人的好意不便推拒,你看着挑一件吧,我感觉好多了,等下我们去集市走走,也挑些东西做回礼。”

如初面色犹豫,“小姐,你才刚刚好些了,而且,萧四公子会让我们出去吗?”

她淡语,“大不了派个人跟着便是了。”

如初见宁颂微兴致缺缺似是不愿多说,便也知趣的未开口再劝,她深悉宁颂微的性子,知道这次去子夜阁必然是发生了些事,要不然宁颂微不会病后醒来几日都闷闷不乐寡言少语。萧霁几次来看望时,她都以衣衫不整为由让如初将他拒之门外,虽说如初本对萧霁就颇有些意见,但却也是怕他的,尤其是当她开门对萧霁说,“小姐谢将军体贴,但是……”时,萧霁瞬间沉下的眉眼,让她余下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于是,过了午后,雪停了,如初拿出陆家那时给宁颂微的朱色大氅替她披上,肩头雪白的绒毛托着她整张脸,病了这许多天,肉眼可见的又瘦了许多。

“小姐,这颜色衬得你气色都好许多呢。”如初喜滋滋道,“除夕也该穿些喜气的颜色。”

宁颂微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手里被如初塞了个暖盅。主仆二人便如此推门而出,对面萧霁的屋门紧闭,这几日他时常不在刘府,那日子夜阁内,也不知道从明月楼手中换的了什么,回来后便紧锣密鼓的忙碌了起来。

她与如初旁若无人的一路畅行走向刘府大门,路上虽遇到些家丁婢女,都有些不知所措的避让开她来,却无人上前来阻止。难道萧霁并不打算限制她在刘府自由出入?

“小姐,刘府的马车在门口,方才我同刘夫人说了小姐要去集市,她便主动要给我们提供马车了。”

宁颂微笑了笑,走出刘府大门时看到驾车的人时,脸上的笑却是僵住了。

霜刃从车辕上一跃而下,抱臂靠在马车上,“接到这命令,该气恼的应当是我吧。”

“萧将军让你来的?”如初讶然瞪眼,她分明没和萧霁通报呢。

霜刃耸肩,咧嘴笑,“上车吧,二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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