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除夕,宣城最大的市集里人头攒动,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人人面露喜庆之色,在这样的城中生活,连近在咫尺的战事似乎都已不足挂齿。霜刃跟在宁颂微主仆二人身后,行人摩肩接踵,他也跟的极其费事,偏偏有怒无处发,一路上脸色都阴沉着。
而宁颂微更是懂得如何令他更加不快,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统统都塞入到霜刃的怀里,气的他磨牙眯眼却也无处发作。
实在走的累了,宁颂微在一处茶楼的二楼寻了一间视野不错的临街包间,坐在窗边喝茶看雪,看满街的人间烟火,连日来心底郁结的那些情绪也消散不少。
如初看着她逐渐明朗的眉眼也一同笑,“果然出来是对的,小姐看起来连气色都好多了。”
霜刃站在门口忍着气道,“你们先等在此处,我去将这些东西放回马车上。”
“那有劳霜刃公子了。”宁颂微头也不回,望着窗外就随口打发了他。
这座茶楼客人寥寥无几,却有潺潺琴音自某处响起,茶楼包间中还设有青石竹台,小桥流水,水声与琴声相合,又有茶香萦绕,在这闹市当中,实在是别具一格的清雅。
宁颂微望着窗外撑腮浅笑,一边同如初谈论接下来还缺些什么要买,如初见她难得兴致高昂,自然也不会扫她的兴,忽然似是想起什么来,两眼放光道,“小姐,方才你在楼下可瞧见那个正中央立着的洒金红纸上,写了个字谜?”
“你怎知是字谜?”宁颂微闻言奇道,只因那招牌被茶楼老板放在了最醒目的地方,想不注意到也难,而她今日逛了这许久,实在看到太多店家摆出诸如此类的红纸招牌,无非是写了许多除夕新年里特意拿出来吸引顾客的手段罢了,她便懒得去细看。
如初笑着说,“自然是听到旁的人议论,好些人在猜呢,只是不知道猜中了有何好处?”
宁颂微偏头思忖,“这揽客的手段倒有些新奇。”
“小姐可要去瞧瞧,顺便问问猜中的话,彩头是什么?”
宁颂微看如初杏眼亮晶晶的模样,便知道,她就是纯粹好奇那彩头是什么罢了,这茶楼老板果真是个会做生意的,比起那些将店中商品琳琅满目亮出来,这种欲语还休的展示才更让人心生向往。
她这便起身拉着如初,“横竖霜刃等下回来也看得到我们,便去瞧瞧那字谜,若彩头好的话,我便猜来送你。”
如初笑开了眼,像模像样的福身行了个礼,“那如初先谢过小姐了。”
茶楼大堂之内,那洒金红纸写就的字谜悬在一座雕花绘纹的灯彩下方,用一枚青玉坠着展开在诸位茶客的眼前。连字谜都做的如此别出心裁,这家茶楼的掌柜的,必定是个极其雅致清高之人。
“玉心藏珍映月光,王庭静夜思瑾芳……”宁颂微站在二楼走廊处,默念了一遍那字谜的谜题,眉心轻锁,沉思起来。
如初则踮着脚往人群当中瞧看,嘟哝着,“没瞧见彩头是什么啊……小姐,你猜的出来吗?”
宁颂微从袖中拿出折扇不解气的在如初头上轻敲一下,“你说什么话,你小姐我好歹也是……”她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如初耳边咬牙轻声道,“……皇家书苑学过的……”
如初乖巧一笑,“那小姐快猜,我瞅瞅到底彩头是什么?”
果然只关心那彩头,宁颂微眯眼望着谜题,又思索片刻,才笑道,“这谜底,瞧上去似是……”
“二位姑娘!”身后忽传来一声温婉浅笑的轻唤,宁颂微和如初齐齐回身,就看到一位穿着青色小袄棉裙,气质如这茶楼一般清雅素净的女子带着身后婢女款款走近。
宁颂微见过许多身份尊贵的女子,也未有人有这位女子身上那般淡泊宁静的气息,她只是浅浅笑着,就好似能让看到的人都觉得人间静好,“你是?”
“小女子沈氏碧姝,是这间茶楼的主人。”
宁颂微不由讶然,这样一座在闹市中独得清静的茶楼,竟是这位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子开的,“难怪这茶楼如此风雅不俗,如今见了沈小姐本人,气质更是犹过之而不及。”
沈碧姝笑容浅浅,“这位小姐谬赞了,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姓陆。”
陆这个姓氏兴许并不算少见,但沈碧姝在听到宁颂微自称姓陆时,脸上笑意带了了然之色,“我这茶楼在陆小姐面前,到底是班门弄斧了。”
宁颂微但笑不语,明白沈碧姝这话便已是猜出了,她的陆,定然是幽州的那个陆家。
说话间,沈碧姝已走至宁颂微的身边,而楼下已有几人猜到这字谜的谜底,兴高采烈的领了彩头便走,如初在一旁疑惑,“咦?猜中了竟也不换谜面?”
宁颂微也发觉了这点,转头看向沈碧姝,“沈小姐是故意这样做的?”
沈碧姝倚在廊边,轻轻点头,笑着看楼下拿了彩头便走的客人,“方才这位姑娘不是在看彩头是什么吗,不过是除夕夜里,来我这茶楼里免费吃茶,顺道看一眼宣城花魁的独舞罢了。”
免费吃茶,看花魁独舞。宁颂微瞧着楼下热火朝天猜着谜题的男子们,顿时没了兴致,看向如初,她也面露失望之色。
不过这点子倒真是新奇,宁颂微转头问沈碧姝,“想必那茶位有限,所以沈小姐也不怕猜中的人宣扬了去。”
“开门做生意哪有亏本的道理,”沈碧姝显然深谙商道,笑睨了宁颂微一眼,又看向楼下诸人,“而且,就算是没了席位,明日后日,必然有人茶余饭后,对此事津津乐道,更有猜中者,会大声说出谜底以打趣笑话那些无功而返的人,这名声不就自然传出去了?”
如初听得似懂非懂,在旁边频频点头,宁颂微也不由赞叹沈碧姝思虑设计实在巧妙。
仔细一看,便她站在这里的一阵子,猜中谜题的人便已是渐渐变多,想必定有不少出了门便忍不住说给了旁的人。宁颂微伏在栏杆处,看到两个猜中了的男子一边互相装模作样的恭维彼此,一边脚步匆忙的将手中茶楼发出的除夕夜那日的入楼信物塞入怀中,神态着实滑稽,不由“噗嗤”一声发出轻笑。
正笑时,便撞进一双慵懒含笑,连眼梢都染了风流的浅色桃花眼眸。人群汹涌,他长身玉立在阑珊灯火当中,鸦色大氅将他与旁的人衬得分明,如潜龙藏海,却能轻易便让人看到他一身风华尊贵。
如初在身边低呼了一声,“萧四公子?霜刃去哪里了?”
宁颂微脸上的笑有几分讪讪的敛去,望着站在楼下的萧霁,他轻轻挑眉,眸底的神色不言而喻。
还不下来?
如此坏人兴致,哪怕她已决意不再与他为难只做一个寻常对他有恩之人,也不由面露嗔怪之色,却还是贝齿咬唇认命转身向沈碧姝告辞,“沈小姐,家中有人来接我了,若有机会下次再喝茶畅聊。”
而沈碧姝却似是神思恍惚的望着下面,听到她的话时猛然回了神,神色怪异的看宁颂微,“家人?”
“嗯,这便告辞了。”
她脚步轻松的下了楼,萧霁等在台阶下,在她走下楼梯时,伸手虚扶了一把,颇有些无奈的解释,“不是有意来打扰你兴致的。”
“不打扰。”宁颂微莞尔浅笑,从他面前绕过,向外走去。
可也没走出几步去,后面便响起了沈碧姝急急跟来的声音,“陆小姐且慢!”
宁颂微回头,见沈碧姝不复方才端庄大方的仪态,脚步甚至有些凌乱,被身后婢女扶了下才匆匆站稳,她不解,“沈小姐……?”片刻后又恍然,“如初,茶水钱付了吗?”
如初忙不迭点头,沈碧姝面色闪过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却还是歉然对她一笑,“陆小姐误会了,只是方才陆小姐似是猜出了字谜不知谜底是?”
宁颂微神色困惑,与如初对视了一眼,却也懒于关心沈碧姝为何追来问她谜底,便笑答道,“谜面即是谜底,藏瑾。我猜对了吗?”
沈碧姝脸色发白,似有些伤神的重复道,“藏瑾,是了,是藏瑾……陆小姐猜对了。”
“沈小姐,你没事吧。”她走进沈碧姝几步,后者却摇了摇头,在他们的身边,已有好几个偷听到谜底的茶客脚步匆匆的重回茶楼点了一杯茶就要去猜谜。
沈碧姝闭眼深吸了口气,睁开眼时,却看向了宁颂微身边的萧霁,“陆小姐猜中了谜底,却不要彩头,这位公子既然是陆小姐的家人,那彩头给这位公子也成。”
宁颂微偏头想了想,转首看向萧霁,“你要这个彩头吗?”
她本欲解释彩头是什么,哪知萧霁却似是置若罔闻,只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有几分戏谑的看她,“家人?”
四目相对时,她却是表面上若无其事实则落荒而逃匆匆移开视线的那一个。沈碧姝神色哀婉凄楚,只眼望着萧霁,她本是人如其名容貌姝丽,如今更是我见犹怜,可这般看着一个陌生男子,未免也过于失礼了。
宁颂微眉心浅浅蹙起,萧霁已转身牵起她的手腕,平静地向外走去,“你可知霜刃自出生以来就没有拎过那么多的东西?”
简单一句话便将她心中疑惑一扫而空,不由轻笑了一声,“难怪去了那么久都没回来。”
萧霁笑睨了她一眼,“要买的东西可都买齐了?”
走到马车前,等在车前的人已是寒锋,他伸手,自然而然地替她打理发丝和大氅领肩的绒毛,宁颂微垂眸看着他的动作,蓦然启唇,“四公子对所有恩人都这样体贴入微吗?”
肩上指骨分明的手停滞在绒毛上,她缓缓抬眸,宣城街道华灯初上,萧霁望着女子眸底在灯影中淡淡淌过的落寞,脸上笑意重归疏离冷色,收回手去,“僭越了。”
寒锋和如初两个人只能恨不得此刻自己耳不能听目不能视,只得凑到一起对前方街市上百姓涌动的盛景做了一番深切讨论。
“如初姑娘,你瞧那卖小摊的汤圆,可真是忙得紧啊……”
笼在袖中的手渐渐掐紧掌心,宁颂微眼帘半垂浅笑一下,可萧霁仍是看到了,那剔透如黑曜石一般的清眸下,稍纵即逝的决绝。她自他眼前利落转身,发尾如绸缎扬起,自他手中滑过,带着独属于她身上的冷莲馨香,“如初,回去了。”
方才在楼下时,他便注意到了,自相遇以来,宁颂微一直挽起妇人发髻,而今日,她放下发髻,不再为徐冉挽发。
如初立即小步跑过来扶着宁颂微登上马车,寒锋则出声提醒站在车边出神的萧霁,“主上,是否要……”
“先送陆小姐回去吧。”
宁颂微坐在车窗边,听到此话时也只是轻咬贝齿一言不发。
马车还未启程,窗外便又传来一声清亮带颤的喊声,“陆公子留步!”沈碧姝再次从茶楼中追了出来,提着裙摆小跑着下了石阶,急的身后的婢女一个劲儿的提醒她当心脚下。
宁颂微打开车窗,看到沈碧姝拿着那除夕夜的赴宴信帖轻喘着气站在萧霁面前,她大概以为,萧霁既然是宁颂微的家人,那也应是姓陆的,“陆公子,小女有一事相询。”
萧霁眉眼淡漠,轻瞥了一眼她递过来的信帖,并未接过,寒锋自然走上前来拒绝,“这位姑娘,请拿回去吧。”
沈碧姝未被面前冷面罗煞般的主仆吓得退缩,反倒是带着一股莫名的执拗,“公子误会了,这是陆小姐方才猜谜赢得的,不论来或不来,我们开楼做生意的,将帖子给到就是本分。”
萧霁低眸看向那信帖,不知旁的人拿去的是什么样,但递到他眼前的这一封,信扉的朱签上,以金墨写着“藏瑾”二字。灯火映照在琥珀般的瞳仁中,流光溢彩,那眼眸中闪过一丝嘲弄,幽幽抬起时,如日暮沉云,望着对面的满眼紧张期许的女子。
宁颂微有几分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她原本觉得若是沈碧姝对萧霁初见倾心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可如今看来,沈碧姝脸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分明好像两人曾经有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