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放肆

她恼恨的模样映在萧霁的眸底,他却异常平静,扫过那香袋上残留的血色,这些贵重的布料,一向是需小心精细的用,染了血哪怕他反复浆洗也洗不去那颜色,反失了原有的光色质感,落得如今那残破凌乱的模样。

他似有些疲累地叹息一声,“在岳州陆洲城外时曾有过一次大战,那时战局已定,所以我也未想到,那一战会持续那么久,也是那次,无意间弄脏的。”

宁颂微因自己所送之物被如此轻待而怒不可遏,听到萧霁轻缓温和的嗓音替她解释时,眉间怒气逐渐舒展,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将一次惨烈至极的战争就那样随意带过,她再次低头,拿起香袋细看时,才意识到,那不是什么污渍,而是血迹。

而拿到手中时,她才闻到,自那残破不堪的香袋上隐约飘出的,是一股皂角的清香。

到了如今,宁颂微能想起那日他出征前,问她,“郡主当真,想要我这双眼睛?”又到那日,他战胜归来,于漫天烟尘当中,俯身,捡起她落在城楼下那一柄小小的折扇。

指腹轻擦过那香袋上的暗色,“这上面是你的血?”

萧霁轻哂,“大概吧,若你肯等几日再拿回,我便换个新的香袋给你。”

宁颂微倏忽抬眸,神情似有一瞬的受伤,“在你眼里,我是如此挑剔刁蛮,无心无情的人吗?”

萧霁凝望着她,也许是醉酒的缘由,又或者是这雪月灯火太过柔美让他生了错觉,今夜的宁颂微,好似与从前不同,那双珠玉般剔透的眸子黑白分明,有说不清的情愫在其中缠绕,再多看一眼,他都难抑冲动。

见他无动于衷,宁颂微也察觉到自己此刻要多难堪有多难堪,于是“啪”地一声,合上盒子,将信帖一把拍在萧霁面前的桌上,撂下一句,“随你处理吧。”

转身欲走时,手腕被紧紧握住,身后之人只消轻轻一扯,便将她扯进了怀里,男子身上的寒气未散,气息冷冽又小心的从身后将她环在怀里。

宁颂微呼吸一滞,身子在萧霁的怀里微微僵硬,而他揽在她肩上的手臂渐渐收紧,埋首在那如瀑的青丝当中,嗓音低沉沙哑,“我该从何处开始解释给你呢?”

她声线颤抖,抬手握住萧霁的手臂,掌下的手臂线条纵横有力,被她轻轻握住时松懈了些,“……你说什么?”

他大约以为她想要掰开他的手臂,虽未再施力却也未松开分毫,灼烫的呼吸扫过她颈间细腻战栗的肌肤,萧霁启唇,隐有祈求之意,“郡主,就今晚,容我放肆一次可好?”他抱着她,好似这样也算是拥有了她一样。

他鲜少在外人面前有此软弱的一面,宁颂微不忍推开他,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傻站着,脊背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透过衣衫,彼此心跳的节奏交错混乱,室内静谧无声,她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让这冷夜添了莫名缱绻的旖旎。

也不知道就这样僵持了多久,宁颂微蓦然想起那时她就快要出嫁,宫里来的嬷嬷关起房门来,教她夫妻之道,那时她,其实是真心要与阿穆做一对夫妻的,同舟共济,携手四时风月,后来,嫁给徐冉的时候,同样来了嬷嬷,她却将那嬷嬷打发走了。

宁颂微站的有些腿酸了,侧了侧头,“萧霁?”

埋头在肩上的男子这才似是活了过来,微微抬起头,“嗯。”

她舒了口气,放松了些,“发生何事了?”

萧霁松开了她,却不回答她的问题,拿着桌上的信帖看了一会儿,才道,“除夕夜,郡主可愿陪我同去吃茶?”

宁颂微轻怔,只茫然地点了点头,全然忘记了今夜自己过来的目的,本是想斩断她对他存于心中不该有的念想。

萧霁见她眉眼之中似有疑虑,也知道她方才定站的有些累了,便扶着她的肩让她在窗边软塌上坐下。自己却半跪于她的膝前,伸手撩开她身上的披风,看到里面穿着单薄的月白中衣时眉峰轻轻耸起。

“你做什么?”宁颂微伸手去扯自己的披风,她也是沐浴后忽然决定来找他,本没打算久留,便随意披了件衣裳。

萧霁却是抬眸凉凉扫她一眼,“下次若有事,叫如初传个话过来我去找你便好,大雪夜里穿的这样少,你身子还没好利落,想落下寒疾?”

宁颂微却抿唇轻皱鼻头,小声道,“与你何干?”

室内温暖,腿上也未觉得冷,萧霁却还是拿了一张狐裘过来替她盖在腿上,将她的腿搭在自己膝上,那只习惯握剑的手在膝窝关节之处轻轻按揉起来。力道松弛有度,刚好能缓解她腿部的不适。

“郡主为了我,曾被丞相罚跪祠堂半年。”他口吻平静,神态却很是专注。

宁颂微记得这事似是她并未同他埋怨过,只不过如初随口提了一句罢了,原来那时他已铭记在心上,的确她自那年之后,腿部便时有疼痛,尤其湿寒天气,后来嫁入徐府后看过大夫,大夫也只说是在成长时受了些损失,不碍事,调理着些就好。

宁颂微不以为意笑了笑,他曾也这样将她的脚搭在自己膝上检查脚踝是否受伤,那时英姿飒爽的少年同如今轮廓更添温和俊美的男子渐渐重叠,虽已物是人非,却仍是教她一阵恍惚,“还未问过,你为何不喜欢冬天?”

她很喜欢冬天,春色固然缤纷,夏光也诚然热烈,却不如秋冬来的深沉洁净。天地苍茫大雪,万籁俱寂时,才是人世间她最喜欢的样子。

“十里冻土,百里荒原,从前不曾遇见过,后来才知道许多人都熬不过冬日。”

宁颂微看着那只在自己膝上轻轻揉捏的手,虎口处有明显被剑柄磨出的茧,是否那只手曾经,也满是冻疮糜烂的伤口。他如此说,就说明,曾遇到的许多人,都未能熬过冬日,就连他自己,那八年的每一个冬日,也该是艰难度过的。

她那时嘲讽他掌人生死的感觉如何,他是如何回答的?

总比被掌握生死的好。

原以为他是在讽刺在长宁城被她驱使的那些日子,如今想来,他指的,大概是这一言难尽的八年时光吧。

宁颂微伸手,指尖触到他英挺的眉眼,萧霁身子一僵,抬眼看她,她却莞尔一笑,“藏瑾这个名字,是沈碧姝为你取的?”

萧霁勾唇,“郡主觉得如何?”

“甚好。”她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点评,“藏瑾,藏玉,确是匹配你的眼睛。”就犹如藏了一块美玉在其中。

萧霁不答反笑,起身替她将披风整理好,宁颂微一双黑眸只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待他整理好后便准备下榻,却不料萧霁忽然俯身,将她拦腰自榻上抱起在怀中。在宁颂微惊异的视线当中向外走去,语意嘲讽,“有时也不知该不该感谢上天,给我生了这双眼。”

他怀里暖和,宁颂微也不挣扎着下来,故意问,“那你喜欢阿穆这个名字吗?”

萧霁眸色深沉睨了她一眼,推开了她的房门,如初张大了嘴震惊看着萧霁旁若无人的抱着宁颂微径直走进了里间床榻,似是被钉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走进去。

宁颂微一错不错的盯着萧霁的脸似是要将他看透一般,萧霁将她放在榻上,手撤走人却未抽离,就着俯低身子靠近她的姿势端详着女子逐渐洇红的脸颊,手拂过一缕青丝,才低声道,“若是不喜欢,我又何必在入军营时以此为名?”

他说罢,指腹无比克制的擦过她的脸颊,才起身离开。

如初走进来时,就看到宁颂微手里捏着那破败不堪的小小香袋,兀自坐在床帐内发怔,她自然认得那香袋,也自然晓得,小姐此刻脸上的神情是作何意。

******

除夕眨眼便到,宁颂微是自一片炮竹声中醒来的,昨夜本也没睡多少时候,天色还蒙蒙亮着,她从床榻上欣喜坐起却没有多少困倦之意,如初穿着加绒的冬袄端了一盆热水,揭开厚重的门帘喜滋滋的走了进来,热气腾腾从水面升起,如初脸颊冻得通红,笑得杏眼亮晶晶,发髻用一根红色细绸绑着若隐若现在,“小姐,我估摸着你定是睡不住的,刚巧热水好了就端来给你净脸。”

“外面已经在放炮竹了?”宁颂微掀开被褥冷得“嘶”了一声又缩回到褥子当中。

如初见状立即去拨弄炭炉,让火烧的更旺一些,“不过是街上几个稚童在玩闹,刘夫人说,还得要一个时辰才点炮竹贴楹联,眼下在正厅中设了笔墨,小姐可去写楹联玩。”

“这倒有趣。”宁颂微来了兴致,眉眼弯成了星月状,也顾不上冷了,便出来洗漱梳妆。

如初笑得意味深长从腰后拿出一个长条状的乌木盒子,献宝似得捧到宁颂微的面前,“小姐,你猜猜这是什么?”

“刘夫人又送首饰过来了?”宁颂微坐在铜镜前拿着玉梳梳发,瞥了一眼,不免有些责怪,“我早说过不可再拿刘家的东西了……”

“小姐放心,不是刘夫人送的,是四公子送的。”如初说着,将盒子打开呈在宁颂微的面前。

一枚金制步摇静静躺在盒中绒布上,她放下玉梳,将那步摇捏在手中,看着上面纹路精致,做工更是巧夺天工般的鸾鸟,停在一枚海棠花上,流苏以细珠碾成,下面坠着以白色鸟羽制成的袖珍雀羽。

她浅浅抿出一个笑,却是不冷不热道,“我向来不是走路娴静之人,送我步摇也不知是何用意。”

如初知宁颂微何其嘴硬的一个人,“可是四公子眼光当真是好,这步摇样式不落俗套,而且颜色也正好,我给小姐戴上。”

宁颂微也不推脱,递给了如初,如初手巧的很,三下两三便替她挽好了发髻,那枚金鸾步摇嵌在发丝当中,栩栩如生,更衬得佩戴之人明眸皓齿,如初便又是一阵添油加醋的称赞。

也正是得益于如初这张嘴,宁颂微来到刘家正厅准备写一副楹联蹭一蹭喜气时,脸上的笑明艳的晃了院中诸人的眼。

孙氏头一个迎了上来,犹如见到亲姐妹一般挽住了宁颂微的手臂,“陆姑娘来的刚好,妾身方才做好了雪绒糕端上来给大家尝尝。”

“雪绒糕?”宁颂微听着便有几分嘴馋,随着孙氏一同迈进了正厅当中。

厅内站了不少人,除了刘府主家几位在之外,还有自刘夫人老家来的舅甥一家,令宁颂微未想到的是,陆子扬和陆逸飞也一同在,有人站着寒暄叙话,有人在品鉴桌上楹联,也有人坐着喝茶闲聊,这寻常人家的除夕春节,当真热闹。

“小妹!”陆逸飞面露喜色,几步迎了上来,上下端详了宁颂微一眼,“数日未见,气色好了许多,多亏了刘夫人和少夫人的悉心照顾。”他和气有礼的向站在她身边的孙氏恭恭敬敬的拱手拜了一拜。

孙氏忙笑着推辞,“要说照顾,府中之人谁也不必萧将军上心。”

陆逸飞闻言,满眼不屑,看宁颂微的视线也飘向正与刘大人谈话的萧霁时,小声嘟哝,“他那是不安好心。”

陆子扬走过来拍了拍陆逸飞的肩,转而从袖中拿出了两张红封,“今日除夕,不兴说不吉利的话,小妹,这是大哥给你主仆二人准备的红封,今夜入睡时记得压在枕下,来年春暖花开必定所愿有所得。”

宁颂微也连忙道谢结果,如初更是惊喜,没想到竟也有她的份儿。

厅堂内闹哄哄地,处处都是恭贺吉祥的话,有几个孩童不怕冻似得提的灯笼在院中雪地嬉闹,管家这时喜气洋洋的走进来高声提醒,“老爷,各位贵客,到吉时了。”

宁颂微刚巧塞了一块雪绒糕进嘴里,如初递过来一杯茶,“小姐润润喉,别噎着了。”

于是一屋子人来到刘府的红木大门外,站在石阶之上,小厮拿着一串编了足有十丈长的爆竹,在石板路上蜿蜒了一行又一行,刘大人拿着一根点了火的长竹竿站在远远一端,蹑手蹑脚的去点那爆竹。

女眷宾客们笑语喧哗等在石阶上,宁颂微兴致盎然的歪头看着,从前长宁城里倒不见官宦人家会如此大张旗鼓的在府门外点爆竹。身边蓦然响起萧霁沉润悠然的声音,“少夫人做的糕点,陆姑娘看来很喜欢。”

宁颂微这才发现,萧霁正站在自己身侧,他眸底含笑,如桃夭风流,视线落在她唇边某处,“脸上还沾着。”

“嗯?”她伸手去擦,却似乎总是不得要领,萧霁便自然而然的抬手替她去擦拭沾在唇角的糕点。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点爆竹的刘大人身上,她只微微窘迫了一下,便听到萧霁问,“等下可有别的安排?”

“没有。”宁颂微摇摇头,心里却想着不是晚上要去茶楼见故人吗?萧霁还欲说下去,正巧在爆竹旁百般试探的刘大人终于在众人的催促声中点燃了爆竹,将手里的细竹扔去了一旁便缩着肩膀回到了自己夫人身边。

爆竹声震耳欲聋,宁颂微正是心思百转的时候,被冷不丁的巨大声响吓得人一抖,不由自主地就缩进了站在眼前萧霁怀里。男子不过轻轻挑起眉梢,便笑若清风替她捂上了耳朵。

这一幕落在陆子扬的眼中,他蕴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又听到身边陆逸飞轻哼的声音,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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