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乐宾馆”的四字招牌在烈日下显得苍白无力，前台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换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姐，大姐见有人进来，热情的招呼，“要房间吗？一间还是两间？我们店正在搞活动，开两间，打八折。”

没等伍三一开口，桌面上的对讲机突兀地发出响声，“艳红姐，你对面的那个女人属貔貅，八字主抠，你打一折她都不带住的。”

艳红姐把对讲机的声音扭到最小，笑呵呵地说道，“你们找老板吧，他在里面呢。”

“谢谢！”伍三一和阿福几乎同一时间说道。

两人越过前台，朝里间走去，艳红姐却突然叫住伍三一，“姑娘，你别听他的，我看你长得比一般姑娘好看了不少，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一定会福泽深厚。”

“借您吉言。”伍三一由衷地笑了。

里间相比于之前，变了不少，门和锁都换了，开门时会有一个厌世的女人声音播报“门开了”。里面的墙壁被重新粉刷过，涂成了纯黑色，以前的水泥地铺上了木质地板，除了原先有的屏幕、主机、椅子、折叠床，增添了许多看起来价格不菲的东西，比如一工作必然被缠住的扫地机器人，不知道有没有工作，但冒着绿灯的空气净化器，一个长得很好看，但立在那里怎么都很碍事的电视，还有一个看起不像空调的空调。

伍三一把脚底的扫地机器人从一堆网线中解救出来，没过两秒它又被另一堆网线缠住。

“你买它的意义是什么？”伍三一不太明白杨凯乐突然萌生的购物欲。

“买之前没想到它这么蠢，好好跟它说话，它不听，骂它，它也不听，我能怎么办。”

“你跟一个扫地机器人说话？”

“它是智能家电。”

阿福悄悄伏在伍三一耳旁，“你昨天还说他是个天才，一个跟扫地机器人说话的天才？”

“你没听说过大多数天才都是疯子吗？”

“但……”

“您二位是准备一直站在那说悄悄话？”

杨凯乐终于听不下去，歪过头，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伍三一察觉了杨凯乐今天心情不太阳光，杨凯乐这人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可能是头脑聪明的原因，他对其他人总有一种高维生物与低纬生物的毫不在意之感，而这种毫不在意表现出来便是情绪稳定，不生气，她鲜少见到杨凯乐心情不好，但他一旦发起火来，着实是有些恐怖，不似一般的大吵大闹，而是那种安静的，压抑的，要把人逼到绝路的恐怖，即使天不怕地不怕如她，想起来也有些害怕。

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触他眉头，于是把任思洁的资料递给了杨凯乐，“帮我查这个人。”

杨凯乐接过资料，扫了几眼，手指开始在键盘上迅速地敲击。

“多少钱？”

“不用。”

“别这样，生意是生意，你适当地打个折就行。”

“那你看着给，随缘。”

杨凯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房间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伍三一不自在地随手抚摸着电视机的白色边框，打趣道，“你是嫌房间里屏幕不够多？买这么个玩意儿再增加点辐射量？”

“我准备把工作和生活分开。”

“通过分屏的方式？”

杨凯乐没回答，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阿福实在被这种气氛压得难受，小声对伍三一说，“我出去买点喝的。”

阿福走了很久，杨凯乐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昨天我们聊了那么久秦磊的事，你怎么没提他成了你男朋友？”

“又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我忘了吧。”伍三一走到空气净化器前面，伸手试探，“这玩意有用吗？”

“怎么不算大事，我印象中他是第一个站出来，自称是你男朋友的人。”

伍三一背着手又来到空调跟前，“无所谓，一个称呼而已。”

“一个称呼？我看那位秦会长可不认为这只是一个称呼。”

杨凯乐一直敲击着键盘，双眼紧盯屏幕，周身散发出由内而外的寒意。

伍三一回头，“你干嘛较这种真儿？”

杨凯乐自嘲道，“也不是较真儿，只是你那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的男朋友都知道我们认识了18年，18年，我以为你发生什么起码会提前知会我一声，你提前说，我起码有时间准备份礼物，恭喜你脱单。”

伍三一平静地发问，“杨凯乐，昨天说了那么多，你会不知道他怎么成的我男朋友？我不说，是不想让这件事影响任何人，而且就半年，半年之后，我他妈和秦磊不会有半毛钱关系。”

“你说了又能影响我什么？是影响我吃，还是影响我喝，是影响我的睡眠，还是影响我骨头修复的速度？不然你是觉得我会寻死觅活，精神萎靡，天天买醉，然后赚不到钱，流落街头？我认识你这么久，从不知道你是这么细心周到的人。”

“杨凯乐，你有意思吗！”

“伍三一，你有意思吗！”

杨凯乐停下了所有动作。

伍三一烦躁地揉了揉头发，转身想要离开。

厌世的女声再次响起，“门开了”……“啪”，杨凯乐伸手重重地将门推回。

伍三一愣住，她不知道杨凯乐拖着一条打石膏的腿怎么就突然来到了自己面前。

杨凯乐没给她反应的机会，咔哒一声，将门反锁。他抓住她的手腕，双手用力，把她抵在了墙上，但他不忘用四根手指垫着伍三一的手背，不让伍三一的手触碰到墙壁。

伍三一来了火气，扭动手腕努力想要挣脱，奈何杨凯乐的双手如铁钳一般，她从不知道杨凯乐有这么大的力气。

“发什么疯！”她皱了眉质问。

杨凯乐却是笑了，他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低头俯视着伍三一的脸，房间内光线本就晦涩，再加上他把墙壁全部涂成黑色，更让整个空间有种不真实的虚幻之感，伍三一的睫毛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抖动，像他曾经看过的一种飞蛾的翅膀，那是种极为美丽的飞蛾，人沾上它的翅上粉末，全身会发痒。

伍三一目光直视着他，眼中发狠，“你他妈放开我！”

“你有没有听说过对视实验？”杨凯乐语气轻轻地，说话间有冷冽的松木气息，是他常用的洗衣液味道。“说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对视超过10秒，彼此就会爱上对方……”

伍三一本能地感到害怕，它怕杨凯乐这样不动声色地说话，她不明白他是怎么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此刻发生的一切超出了她的掌控范围，即使跟秦磊那次她也不曾如此地感到恐慌，那一次起码是已知的，她在控制的，可现在全部无法掌控，她控制不了杨凯乐，也暗暗地她知道控制不了自己，可她不想再经受一次关系的失控，尤其是对杨凯乐。

内心的恐惧让她更加暴躁，她不禁吼道，“你他妈爱爱上谁，爱上谁，给老子松开！”

她在福利院里曾被捆绑过，所以对桎梏有着本能的反抗，被杨凯乐抓着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拼命挣扎。

杨凯乐手上更加用力，语气却更加轻柔，像是将千斤重的力量堆积到针眼大小的出口，仿佛下一秒就会崩裂爆发到压垮一切。

“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对谁都可以轻松爱上。”

说着，他猛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双丹凤眼深情地望着伍三一，他的双眼皮细长凹陷，近看会给人以极强的侵略性，平日里他习惯于戴着眼镜，伍三一还能忽略，但此刻，他既没戴眼镜，距离还如此之近，深邃的双眼毫无遮挡地展现在伍三一眼前，完成了对她视线强有力的侵略，让她不得不直视着自己。

伍三一几乎连一秒都没坚持住，便转过脸去，大骂道，“你他妈真是有病……”

杨凯乐迅速将她的两只手腕举过头顶合在一起，用一只手抓牢，另一只手则掰过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与自己对视。

伍三一是真的有了火气，她恨不得立刻顶起膝盖，让杨凯乐知道什么叫来自命根子深处的疼痛，但她最终没把那些对付其他人下三滥的手段用在杨凯乐身上。

她被迫直视着杨凯乐的眼睛，1秒……2秒……她终于体会到什么是天人缠斗，杨凯乐那张人神共愤的脸近在咫尺，他的气息充斥在她周围，手腕上是他皮肤的触感，她只觉身体里有股电流一次又一次冲上脑袋，她不是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意志力在拼命抵抗，那感觉却是一次比一次来得更强，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口水，可这个动作不但没有帮助，反而使周遭世界变得更加脆弱，似乎一个微小的喘息都能将整个世界掀翻。

2秒……3秒……杨凯乐长长的呼气，那气息中有着不亚于伍三一的隐忍……

3秒……伍三一狠狠地咬了下唇，杨凯乐的眼神中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让他本就深情的眼睛更显撩人。

“叮”，什么东西下载完毕的声音在不堪一击的氛围中响起，声音不大，却格外清脆，伍三一仿佛能感觉到自己脑子里那根叫做理智的线随着这叮的一声彻底断了。

“随他妈便吧！”

她猛地向前，触碰了杨凯乐的唇，一瞬间，两人都不再有理智，像是要把人生之前的全部瞬间交织在一起，不公的，悲愤的，伤痕累累的，绝望的，崩溃的，隐忍的……伍三一第一次感觉到想要侵占一个人的**可以如此强烈。

杨凯乐猛地拉开彼此，他的眼睛几乎已经发红，眼神是要穿透伍三一的每一寸皮肤，刺入骨骼，进到骨髓里，他哑着嗓子说，“爱我比爱他容易一点吧……”

说完，拉开门，离去，徒剩伍三一自己一个人在房间，厌世的女声慢半拍的响起，“门开了”。

伍三一暴躁地踢了桌，“杨凯乐！你他妈……”

买完饮料回来的阿福正撞上往出走的杨凯乐，他一把拉住了对方的胳膊，这才注意到对方的情绪不对，于是弱声问道，“怎么了？”

“先是整出一个他，你所谓的青梅竹马。他和你是青梅竹马，那我是什么？在他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是我跟你一起在福利院，一起抱团取暖，一起一次又一次地逃离。只不过是他爷爷收留了你，他一个屁大点的孩子怎么就成了你的青梅竹马！”

“你这些话想说很久了吧，好啊，今天我们一次说完。”伍三一的气也上来了。

“没问题。再说回秦磊，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他调查你、跟踪你、威胁你，凭你这么多年跟人打交道的经验不难知道，这种人就该远离，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该妥协，因为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以后的无数次，这还是你教我的道理。现在反而是你，任由他威胁，任由他靠近。你是不是觉得他没准对你是真心的，作溽发会会长的女朋友听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没准他把你娶了，你就成为堂堂地会长夫人，风光无限，下半辈子就不愁了。如果你想要下半辈子的保障，你跟我说啊，他能给你的，我什么给不了你！”

伍三一被杨凯乐的话气得冷笑，“说来说去，你不过是介意我身边有了除你以外的其他男人。”

“没错，我不能介意吗？离开福利院时我们明明说好了要相依为命，你说我是个天才，是棵摇钱树，有了我不怕没饭吃，所以你绝不会和我分开。你不知道我当时听到有多开心，因为只要我脑子在，我就能不停赚钱，你那么爱钱，一定不会离开我。可后来呢？……好，是我离不开你，我放弃大把大把的钱不赚，颠颠儿地从北京回到溽城。你说你要开侦探社，我就找个离你不远的地儿，开门做你一个人的生意。你说你要查谁，我不管是多高风险的系统，都黑进去，找到你想要的。其实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我也认，可你为什么要舍了命地去救我？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救，不算是什么光彩的事，但你那天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一瞬间觉得我这辈子值了，我那天就算交待在那儿，我也觉得没什么。从那时起，我一度认为你离我也很近了，近到我们似乎可以回到福利院时的样子。可为什么他可以轻易地陪在你身边，秦磊可以轻易地成为你的男朋友，为什么我只能被你抛弃！被你伤害！”

伍三一红了眼睛，嘶吼道，“是你先抛弃我的！”

杨凯乐愤怒地大吼道，“我什么时候抛弃过你！”

“2012年6月17号，你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自己上了火车！”

杨凯乐呆坐在椅子上，同他打着石膏的腿融为一体，成为一尊轻飘飘的雕像。他的眼神装满了不可置信，他甚至没有立刻明白伍三一的意思。他从没想过自己深信了这么多年的事实，并不是真像，而他像被丢弃在交叉路口，理性告诉他伍三一从不说谎，感性却拉扯着他拒绝接受。

“没想到，你嫉妒我。”一直没说话的阿福摇了摇头。“十一年前，我爷爷在街上偶遇她，第一眼便认了出来。你可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听我爷爷说的，她以前活泼地不得了，爱说爱笑，和大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嘴还特别甜，能把人哄得特别开心。但那次我爷爷见到她，他说，能认出来是她，可眼神变了，变得硬邦邦，像是长了颗石头心。那时，我父母也刚出事不久，他看着伍三一，说就像看到了长大的我，他觉得心疼，所以提出抚养她。她没答应，应该说是立刻拒绝了。我爷爷没放弃，给了她一天时间考虑。第二天一早她便来到我家，那天她是来谢谢我爷爷的，谢谢他的提议，但她依旧拒绝，问她为什么，她只说她现在生活得很好，虽然从她的穿着上面一点也看不出来。我爷爷不明白，她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可是几天后，我爷爷再次在街上碰到她。当时她发着高烧，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神志已经不清晰，快要死了。我爷爷送她到医院，她住了整整一个月的院，那也是唯一一次，我看到她生重病。她出院后，在我爷爷的再三劝说下，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阿福顿了顿，“我不知道她来我家之前，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从没真正地同我们说过，只有偶尔的只言片语，但每次说到，她看起来都挺开心的。说实在话，我不喜欢你。不是因为她夸你长得好看，夸你是个天才，是因为你这个人说话总是虚虚实实，看似不在意，却又好像在意得很，无比懦弱。但刚才你起码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算是我听你说话最舒服的一次。”

说完，阿福起身，他刚要拉开门，门却被人从外面提前一步打开，“门开……”，伍三一愤怒地站在门口，“资料什么时候能给我！”

“后天。”

“啪”，门再次被大力甩上，“门关了”。

阿福觉得这个换面配上厌世的女人声音实在是荒诞，他好笑地指着门锁，“不烦吗？”

没等杨凯乐回答，只听“门开了”，“门关了”，房间里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第一次，这种寂静，让他抓狂。他想飞奔出去拉住伍三一，但奈何他但腿受了伤，其实不是因为腿受了伤，这不过是他找的一个借口罢了，他是害怕伍三一说的是真的，他便会成为那个应该要收到谴责的人。当他站在制高点上，他可以选择不去谴责，他把这种宽容美化成爱意，但当他成为理应被谴责的那个人，却没办法不去谴责自己。他突然无比害怕一直以来对伍三一的爱，实质上是卑鄙可耻的，因为他站在错的出发点。他无比清晰地察觉到，自己果然懦弱无比，无论是从前，还是此刻。

回去的车上，伍三一的情绪肉眼可见的十分不好，阿福试图同她讲话，但都被她的低气压挡了回来，到最后，阿福只能放弃。快开到侦探社楼下时，伍三一突然发话，“去337。”阿福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掉头，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驶去。

这是一栋很温馨的房子，浅棕色的外墙，每一个棱角都做成欧式的白色雕边，为房子的整体格调平添几分俏皮。伍三一很爱这里，即使发生了那件事，她依旧很爱，这里像她的小小城堡，保护着她心中最美好的部分。

阿福把车停在院外，院子里种了些常见的花草，这个季节，大都已经败落，但并不凌乱，是被打理过的，完全看不出来房子里常年无人。

伍三一从窗边的花盆下拿出钥匙，屋里干净整洁，黑色的大理石桌面上微微落了一层尘。

“王阿姨上周回老家看女儿，所以没来。”阿福看出伍三一在意，解释道。

伍三一走到餐桌前，她的目光在脚下的地板停留，阿福知道那里曾经躺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伍三一的至亲。他对他们没有印象，但听爷爷说过，他们人都很好。

伍三一低头看了半晌，一句话不说，像是某种默剧表演。阿福看这出剧目看了无数次，但每次看，还是会心疼。

“我再试一次。”伍三一已然抬起头，对身后的阿福说。

“今天不适合，你情绪的波动已经很大。”

“没准呢，我不相信老天对我那么残忍，让所有坏事都在同一天发生。”

阿福知道劝不动伍三一，无奈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