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觉站在天顶漏风的包间中，四周墙壁大都被烧得黑漆漆的，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是多么的金碧辉煌。物证科的同事四散在各处低头寻找，他则依在只剩窟窿的窗户旁，仰着脸抽烟，好似发呆，又好似观望。
从不停业的夜皇后被一把火烧关了门，这是24个小时内，溽城最热闹的谈资。火烧掉了夜皇后，同时也烧出来了好多人的曾经。有人感慨自己曾在那里一掷千金，回忆着撒了多少的钞票，爱了多少个姑娘。有人夸耀自己曾在那里千杯不醉，多少个人开了多少瓶麦卡伦，他都保持了清醒。也有人说自己曾包下了最贵的888包厢一整年，每晚他都在那里入眠。一时间，本该是压在箱底不去示人的丑事，变成了自己的丰功伟绩，毕竟夜皇后能不能再开门谁也说不清，吹起牛来也就肆无忌惮了许多。
马觉对这些没有任何兴趣。夜皇后着火本轮不到他管，他也乐得不管，对夜皇后这个地方，他一贯是躲得远远的，既不想沾上荤腥，也不想沾染晦气。但偏巧，监控显示火极大可能是人为，那人一把火，点燃了夜皇后，烧伤了4个人，案件直接转为特大刑事，他这个刑警队长纵使再想绕着走，这一次也绕不开了。
物证科的老李实在是看他不惯，走上前，一把掐灭了他的烟，“在火灾现场抽烟，你这个刑警队长是不想干了吗！”
马觉苦笑了一下，“这一次怕是干到头喽。”
老李看出了马觉的心事，安慰道，“这地方亮灯的时候也没见你怕，如今烧成灰了，更没啥怕的。”
“我倒是希望它还亮着灯，这样起码能睡个安稳觉。”
老李拍了拍马觉的肩，“好了，别再抽了，不然我把你的烟头也扔到这袋子里。”他示意性地举起手中透明的证物袋。
马觉点了点头，算是妥协。他转头从窟窿向下望去，就看到伍三一和杨凯乐跟着雪莉正往这边走来。他收回了踩在窗边的脚，又掏出一根烟，“看来，更麻烦了。”
夜皇后在溽城开了十几二十年，生意常做常新，从没有门庭冷清的时候。生意能做得这么好，全在于上任老板颖姐的功劳。颖姐姓聂，单名一个颖字，久而久之，旁人也就忘了她姓什么，只知道她叫颖姐。颖姐聪明，能干，一手建立起夜皇后。她知道单作饭店，必然赚不了大钱，人的口味总是喜新厌旧，吃腻了也就不来了；单作会所又必然无法长远，还容易踩法律的线，平白生出事端，弄不好还要吃牢饭。于是她把会所和饭店的功能进行融合，说是会所，没有任何见不得光的生意，说是饭店，来的人又不是奔吃饭来的。在溽城的各方势力之下，她把夜皇后做成了完完全全的中立方，不背靠任何一股势力，又与各方关系处得融洽，为所有人提供了一个完全中立的谈判场所。正是凭借这一点，溽城见得光，见不得光的生意都喜欢拿到这里谈，毕竟在这里，你只需要担心对手，无需担心自身的安全。
颖姐是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将各方势力维护得服服帖帖，没人说她一句不好，没人敢跟她惹事，但过慧易夭，两年前咳出了血，一查，肺癌晚期，没三个月便离世了。她一生未婚无子，全部心思都花在了夜皇后上，死之前，她把夜皇后交给了自己的干女儿雪莉打理。雪莉是她好友的孩子，好友去世后，颖姐便一直带着她。相比于颖姐，雪莉不算差，夜皇后在她手中生意照样红火，外人只觉是颖姐打下的根基深稳，却不知雪莉在这中间也做了许多。雪莉的能力自不用多说，但她唯一的缺点是恋爱脑，对秦磊太过于上心，即使她再怎么强调夜皇后保持中立，但这两年，人们只觉得夜皇后慢慢得向溽发会靠拢了，大家心里也慢慢有了自己的考量。这一次夜皇后被烧，没有人相信是意外，都在猜测究竟是哪一方忍不住了，实施了行动。
伍三一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只知道雪莉出了个不容她拒绝的价格，而她的确需要工作来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她没有关注新闻，不清楚夜皇后被烧成了什么样子，现在看来，并不像杨凯乐说得那般全部烧成了灰。从外部看，烧毁了三扇窗，烧黑了大半面墙，伍三一估计起火的是二楼中部的包间，火势连带着将左右两旁的包间也烧到，遭殃的一共三间房，不过足以让夜皇后歇业了。
警方把他们拦在了几米开外，雪莉一通电话打出去，没几分钟，警戒带被撩起，三人顺利进去。她跟随雪莉走上二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马觉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几天不见，他脸上的沟壑似乎又新增了几条。
“这么巧，马队。”
马觉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为自己点燃香烟，穿越升腾的烟雾，凌厉地望了伍三一，“怎么哪儿都有你！”
伍三一点点头，“我也觉得，我们见得太频繁了。”
雪莉热络地同马觉寒暄，“马队，辛苦啦！”
马觉换上了一副笑脸，“哪里的话，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但雪老板似乎是不太信任我们，怎么还找了私家侦探来？”
“怎么可能！要说这溽城我最信任谁，非马队莫属，有马队您在，我们才能安安心心地做生意，怎么可能不信任您！但您也知道，我们这是小本买卖，不开门，不赚钱，百十来号员工就要喝西北风，实在是耽搁不起。我找个人来，死马当活马医，能帮一点算一点，您放心，绝对不会影响到马队办案，马队有什么需求随时跟我说，我可是指着马队早日破案，早日恢复营业呢。”
马觉深深吸了一口烟，“雪老板想得周到，是我多虑了。”
他不想跟雪莉掰扯，掰扯也没用。他时不时地看一眼杨凯乐，对方则像个入定的佛，无喜无悲，看不出情绪。
伍三一信步绕着二楼走着，她听雪莉说，监控烧毁之前，最后留下的画面中，有人慌慌张张地从二楼跑下楼梯，之后火便烧起来了。
“怎么样，有线索吗？”
伍三一摇摇头。她现在来无非就是踩个点，想要查案，必然要找个没人的时候再来过。
雪莉不满意地撇撇嘴，马觉站在一旁开口道，“雪老板，没什么事还请先回去，我们要取证的东西很多，闲人在，耽误了进度，最终影响的还是您的生意。”
“不劳马队费心，我们这就走。”
伍三一说完，顺着台阶离开了现场。杨凯乐正要跟上去，却被马觉拦住。
“你在她身边，还让她接这个活？”马觉的气压很低，语气中满是责备的意思。
杨凯乐歪过脑袋挠了挠耳后根，“你让她帮你查案的时候，不也没考虑过她的死活。”
马觉并无反驳，只是兀自沉默不语。杨凯乐却呵呵地笑了，“你如果担心的不是她，大可没必要担心。你如果担心的是她，她不需要别人替她担心。”
伍三一有意放慢了脚步，等着杨凯乐追上来。杨凯乐腿脚还没有好利索，走起路来有一种与他气质相辅相成的散漫感，是那种性子急的人，会想要上去踹两脚的散漫，好在伍三一性子不急。
“马觉跟你说什么了？”
杨凯乐想了想，“他可能把你当成了他那素未蒙面的女儿，时时想要管着你。”
“他有女儿？”
“有吧，在某一个平行世界中。”
伍三一向天翻了翻眼，“你还跟着我干嘛？”
杨凯乐凑近了她的耳，说，“跟着你又不犯法，我愿意跟着。”
伍三一冷了脸，盯着他的双眼，要看到他心底去，“你跟他一样，要阻碍我办这个案子吗？”
杨凯乐稍稍敛了笑意，“别拿我跟他比……我帅多了好吗！”说着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反应不错。”伍三一眼神变得柔和，“你对夜皇后了解多少？”
“那要看你想知道多少？”
“全部。”
杨凯乐拉住她，走进一家生煎店，“饿了，边吃边说。”
老板将两盘黄澄澄的生煎端上桌，伍三一拿起辣椒油，却被杨凯乐拦下，“饶过你的胃吧。”伍三一挣扎了两下，随即放手，“说吧。”
“虽然外界传闻夜皇后是个会所，但它其实不做皮肉生意。它更像个掮客性质的饭店，立场中立，帮有需求的人拉资源、找关系，促成合作，报酬嘛明面上是那贵到离谱的消费，暗地里收一些佣金。”
伍三一摇了摇头，一口将生煎从中部咬断，“雪莉看起来不像是能做出这么大生意的人。”
“她两年前才接手生意，之前都是颖姐在打理，颖姐去世前把生意留给了她。雪莉做得也不算差，只不过她对秦磊用情太深，这两年人们纷纷在传，夜皇后明着是中立，实际上已经被溽发会控制了。曾经安心来这里做生意的人，自然会重新考量，而溽发会的对手，更是想把这里除掉。”
伍三一想了想，问道，“你老板算是秦磊身边的？还是对面的？”
“对面。”
伍三一笑了，“他岂不是很想夜皇后关门？”
“他想，但他没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