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路上颠簸了两天一夜,来时还精神奕奕的顾连舟此时宛若根挂了霜的茄子,缩着脖颈向后看去。
冬日里天黑得快,眼看暮色四合,周边仍光秃秃一片,不见人家,他不免有些心悸,“师兄,天色已暗,要找个地方歇息么?”
话音落下,窸窣之声由远及近,车舆被人从里打开。
宋三探出头来,目光掠过顾连舟近乎干裂的嘴唇,看向远方,“前头有水源,就在那儿扎营歇息罢。”
顾连舟便如听见天籁一般,当即痛快应下,耷拉下的脖颈亦重新挺直起来。
望着他的后脑勺,宋三悠悠地叹了口气。
托这位顾少爷的福,原本由一人驱驶的马车如今由两人轮流驱驶,倒是省了不少气力,只是车舆里空间狭窄,顾连舟此人又生得高大,夜里同他挤在一处终究是不方便。
所幸冬夜寒凉,二人又裹得严实,虽免不了肢体触碰,却也叫人觉察不出什么。
而这几日的相与也让她发现……顾连舟此人,似乎是个实心眼的。
思绪流转间,耳畔忽然响起淙淙的水流之声。宋三翘首眺望,果真在道路一侧、雪地深处,看见了一道浮光。
“师兄当真料事如神。”
顾连舟见着活水,周身疲劳顿时一扫而空,牵起缰绳加快了速度向前赶。
近水之处必有活物,顾连舟跳下马车便直奔河边,撩起袖子,大有一番施展拳脚的势头。
宋三拴好缰绳,便见顾大少爷拾来石块搭了个简易火堆,又拿出刻刀,削起木棍来,直待将木棍一端削出锋利的尖,便往河边去了。
想来他这两日跟着自己吃够了苦头,这是准备自己抓鱼,打牙祭来了。
眼下日头已完全下山,视物尚且困难,遑论捉鱼这般费眼费神的事情,再看顾连舟上蹿下跳,好似有使不完的气力。
见此情形,宋三默默取出包裹里的苞米馍馍,掰下一块塞进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河面结了层薄薄的冰,几块石头扔下去,冰面便破了道口子,露出底下黑漆漆的河水。顾连舟踩着雪,半蹲在地,往水里扔了些饼屑,继而举起锋利的木棍,静静地等待。
许是没什么经验的缘故,约莫过了半刻钟,水面依旧没什么动静,只有零星的水草随波摇摆。
“你这么盯着湖面,是打算将鱼虾盯死么?”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顾连舟扭头看去,只见宋师兄拿着一块冒着热气的饼子向他走来。
宋三道:“不若打个窝,设下陷阱,也好过守株待兔。”
闻言,顾连舟讪讪地收回棍子,后知后觉寒风刺骨,右手凉得好似不是自己的。
“让师兄见笑了。”他撑膝站起身,接过宋三递来的烤饼,啃了一口。
温热的面饼入口,尝着竟比旁日的要更加香甜,顾连舟笑道:“平日里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如今竟连条鱼也捉不到,某当真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顾大少爷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宋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一般人也做不到在夜晚徒手捉鱼。”
如此做的人,必然是馋得狠了。
若是不知情的,怕不会以为顾家大少爷在她手中受了天大的委屈。
“今日先吃个饼子将就一下,捉鱼这事等天亮了再做也不迟。”宋三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看向湖面,“夜里多有精怪出没,你需得注意些,莫叫邪祟钻了空子,因小失大。”
“是。”顾连舟头一回受到这般关心,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师兄舟车劳顿,快回车上歇息罢,若有事情便交给我来做。”
宋三摆手道:“坐了几日的马车,早就厌倦了,如今看到马车便烦。”
顾连舟失笑:“却也是这么个理。”
话音落下,便见宋三晃着胳膊,扭动脖颈渐行渐远,他忙喊道:“师兄去哪儿啊?晚上还回来用饭么?”
背朝他而行的宋三举起胳膊,挥了挥手,“积食了,散步去。”
-
今夜似乎格外寒冷。
宋三瑟缩了一瞬,缓缓睁开眼睛。
四下里出奇的安静,漆黑的车舆里,除去取暖的棉被外,竟只有她一人。
盯着漆黑处愣怔许久,她方反应过来,顾连舟人呢?
探手试了试被子的余温,却觉入手寒凉。人分明已离开许久。
宋三撑地起身,睡意朦胧间烦躁地“啧”了声。
这位顾少爷当真不给她省心。
又思及这人许是起夜,耽搁了些时间,一颗出门寻人的心倏地歇了下来。
他若是行那五谷轮回之事她又当如何?
总不能严词厉色地道一句“野外凶险,速速同我回去”罢。
这又成何体统?
胡乱思索着,倒将自己说服了。
宋三幽幽叹了口气,重新躺了下去。
心里有了事,便睡不踏实,翻来覆去折腾了约莫半刻,那股不安之感愈演愈烈,成了一团火,烧得宋三“蹭”地睁圆了双眼。
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模糊的水流声,透过厚重的门板,传进耳中。
这回没有犹豫的余地,宋三抓过身旁的袄子披在身上,起身打开车门,翻身跳下。
车内外俨然两个世界。
夜风萧瑟,席卷着阵阵水汽,从四面八方而来。
宋三缩着脖子眯缝着眼,向声音来处快步走去。
行至跟前,借着天上月,这才勉强看清眼前的一幕——被踩踏至消融的雪地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条肥硕的草鱼,其周围散落着三两根水草。
尤为突兀的是,一条通向河水的笔直拖痕。
顾连舟其人却不见踪影。
宋三的眉心狠狠跳了一下。
这个倒霉催的体质,莫不是受妖邪引诱,做了傻事罢?
思及此,她压着嗓子,克制地唤道:“顾连舟?”
回应她的,是呜咽的风声,和汩汩的水流之声。
至此,宋三心已凉了半截,索性破罐子破摔,扯着嗓子喊道:“顾连舟!师弟——”
湖面骤然掀起一阵波澜,只见湖面中心,翻起阵阵水花。
“顾连舟?”宋三眼睛一亮,往前踱了几步,见那处水花混乱无序,好似有人在里翻滚打闹,再细看,一面银镜似的物件左右摇摆,向岸边反射出莹莹的光亮。
生活在水里的妖。
心中一动,宋三解下腰间百宝袋,摸出一枚符纸卷成筒状,放在眼前,对准那面“镜子”。
透过“望妖符”,黑色的河面登时一改先前的平静,只见紫色妖纹乍现,以镜子为中心,在河面快速翻滚,其间裹挟着一只张牙舞爪、上下浮沉的人类。
这人应该就是顾连舟这只倒霉蛋没错了。
再看那妖纹化作闪闪发光的触手,向人四肢蔓延,捆紧,又别有目的地伸进衣襟、袖口之中。
像是在搜刮什么东西。
宋三眼角抽了抽,收了符纸,咬牙道:“好你个顾连舟,招惹什么不好,偏偏招惹个爱财的。”
这水中央的不是旁的,分明是只贪食金银的坐蛸!
托这只坐蛸的福,顾连舟没被绞死拖进水中已是幸运至极,至于解救之法……
伸手捏紧腰间锦囊,宋三面目狰狞地从中抠出一粒金豆,犹豫了片刻后,干脆将一兜金豆尽数倒在手中,继而高高扬起手,扔石子一般,对准坐蛸狠狠扔了出去。
河水腥咸 ,冰凉彻骨。
顾连舟“咕咚咕咚”喝进好几口水,徒劳地挣扎着,无奈周身的触手捆绑得紧,不给他反抗的余地。
半个时辰前。
他借着起夜的功夫,去河边提前设下的陷阱里看看收成如何,正因肥硕的草鱼欣喜若狂之际,河心骤然响起女人的啼哭之声。
那哭声,不掐着嗓子是哭不出来的。
他犹疑了片刻,踱着步子向前几步,小声道:“姑娘别哭了,此处有人在休息。”
哭声停了一瞬。
继而变得更加高亢起来。
他又忙抬起手指竖在唇边,作噤声状,扭头看向不远处的马车,再回过头,颇为恼怒道:“好你个不知好歹的妖孽,若扰了师兄清梦,我定不饶你。”
接下来的事情顾连舟便记不清了,约莫是湖面乍起波澜,两股妖气腾腾的绳索状物什向他飞速探来,将他缠绕住,顺带打了个死结,拽入水中。
一番浮浮沉沉,胃袋里已灌满了湖水,他便再无法对这妖物出言教训了。
待那章鱼怪稳住身形,他才浮出水面,得以看见岸边的宋师兄,以及他手中迸射出的数道金光。
金光?
意识模糊之际,顾连舟忽觉一股疾风向脑门袭来,一粒坚硬的石子准确无误地砸中眉心,接着眼前一黑,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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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雪地燃起熊熊火焰,半人高的火堆上,吊着翻滚的鱼汤。
宋三脸色阴沉,手握勺子,往碗中舀汤水,待盛出半碗,抬眼看向火堆旁的车厢。
坐蛸得了金粒,终于愿意松开触手,她这才趁着间隙将顾连舟解救出来,再如拖死猪般,艰难地将这人运到岸边。
这般天气,厚重的衣衫吸饱了水,寒风吹拂之下,只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宋三冻得牙齿打颤,闭着眼将这祸害的衣裳剥去,犹嫌碍事,索性用被子将他蒙头裹住,这才料理起自身来。
顾连舟所言不假,凡近其身者,没有一个好下场。
如今师叔为他设下的禁制松动,果真显出神威来。
只是苦头都叫她一人吃了。
好容易换了身干燥的衣裳,宋三这才拾起潮湿的布条和衣裳,跳下马车,取柴生火。
缓了好一会儿,才觉手脚渐暖,恍若从苦寒地狱重新回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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