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阴阳涧(三)

喝了口热乎乎的鱼汤,宋三长长地喟叹一声,目光无意扫过火堆旁的衣裳,又觉一个脑袋两个大。

想到车舆里躺了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这男人的衣裳还是自个儿扒的,她便觉着,这日子没法过了。

先前拖拽顾连舟时,这厮福大命大,在颠簸之中吐出许多污水,再摸他脖颈,只觉脉搏稳健,若非失温,应当是死不了。

松了口气之余,宋三低头看了眼端着碗的双手,脑中回忆起方才混乱的一幕。

黑暗之中,听觉与触觉被无限放大。

被河水浸透的衣衫层层叠叠黏在一处,纵然她已克制,却仍不可避免地在褪去衣衫时刮蹭到男人冰凉的肌肤。

这人许是吃痛,无意地闷哼了几声,直化作炙焰燎上她的耳尖。

如此种种,无一不让她后知后觉十分不妙,等回过神来,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宋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以后,需得离河水远些,再远些。

再者,明日得加快赶路的速度,争取早些寻到休息之所,免得与顾连舟再挤在一处。

今夜这番折腾,她算是怕了。

待一碗鱼汤见底,衣裳也烘干了大半,车厢内终于响起男人的低咳声。

宋三掀起眼皮,拖着沉重的脚步向马车挪去,怕撞见一些不该看的,犹豫片刻后,屈指在窗棂上敲了三声,“醒了?”

“咳——”顾连舟将将苏醒,因吃了许多河水的缘故,嗓子十分沙哑,勉强道:“师兄,您的救命之恩师弟今生难忘……”

宋三囫囵应下,心道有些事情还是忘了的好,怕你受不了刺激。

而后,便听男人疑惑道:“我身上的衣服呢?”

停在窗棂上的手指骤然收紧,宋三痛苦地合上双眼,一番天人交战后,淡淡开口道:“啊,衣裳湿透自然是脱掉了,你且安心,我闭上眼了,可什么都没看见。”

说到最后,宋三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男人怕什么男人看?她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幸而顾连舟溺水初醒,神智不甚清醒,并未察觉出宋三的言外之意,低咳了几声后,道:“师兄,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

的确添了不少麻烦。

想到投入湖中的金豆,宋三心中不免一阵绞痛,“你若有良心,记得把银钱给我补上,对了,日后的开销你也一并包揽了。”

“好。”顾连舟忙应下,“师兄若有任何需要,尽管提便是,师弟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亦心甘情愿。”

闻言,原本准备好一肚子话的宋三哽了一瞬,最终无奈道:“今夜我值守,你且安心歇息,车里有干净衣裳,你自己换上,若是饿了,火上有煨着的鱼汤。”

顿了顿,她补充道:“你捕的鱼,我先替你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不知想到了什么,顾连舟隔着门板轻笑道:“本就是给师兄抓的鱼,叫师兄一说,我倒像个馋虫了。”

宋三的面上浮现一丝迷茫,“给我抓的?”

“师兄总啃些冰凉的馍馍,看着实在可怜,我便想着替您换换口味,不成想出了这劳什子事……”顾连舟软下语调来,“师兄,我知错了,我往后一定与您寸步不离,绝不只身涉险了。”

他认错的态度倒是极好,话语里也挑不出毛病,只是,他口中的“寸步不离”是什么意思?

宋三眼皮一跳,心头闪过不祥的预感。

-

不祥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二日。

宋三打了个喷嚏,神情恹恹地靠在车厢内壁,脑袋随着颠簸的马车左右摇晃。

昨夜着了凉,又吹了冷风,今日便头疼脑热起来。

再看顾连舟,只经过一夜的休憩,身体便好全了。

同样是肉/体凡胎,怎么他就和没事人一样?

想起上次脱离梦妖幻境时,他也是这般恢复神速,宋三不免察觉出一丝端倪。

她向后躺进一片柔软的被褥之中,思绪发散,又觉眼皮沉重,那丝端倪也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顾连舟到底是年轻,像他般年纪的男人,哪个不是精力旺盛,有使不完的气力。

再看他自幼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又何曾真的吃过苦头?

如此这般养出来的身体,自是要比她要皮实许多。

胡乱思索着,脑袋愈发的沉,宋三缓缓阖上双眼,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车轮向前滚动,在地面留下浅浅的车辙印,经过一日的紧赶慢赶,于傍晚时分在一处界碑外停下。

顾连舟跳下马车,几步上前,抬手扫去石碑上的枯叶与积雪,照着上面的文字,逐字念道:“欢——喜——村。”

他笑着回头,高声道:“师兄,前头是座村庄,今夜不必睡马车了。”

话音落下,忽有一阵邪风刮过,往人身上拂去,好似对来者表示不满。

顾连舟避让不及,被迫吃了一嘴雪粒,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须臾,啐了一口。

“哪来的妖风。”

他抬袖擦了把唇角,转身蹬上马车,牵起缰绳,驱车驶进乡野小路。

马车行过,大地震动,碎雪自石碑上扑簌簌落下,露出底下的两行小字来——魑魅喜人过,悲欢不留人。

-

圆月高悬,将大地映照得一片雪白,枯枝横斜在道路中央,恍若自阴曹出逃的游魂。

宋三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困惑道:“哪有村庄将界碑设得这么远的?天都黑了,还没看见村落的影子,怕不是走错了路。”

“师兄莫急,前头便是了。”顾连舟心里也没底,却也只能安慰宋三,“我一路瞧着,路上是有些脚印的,想来应当不止我们来过这儿。”

正是这个道理,宋三才觉得不对劲,“有人处必有牲畜,怎么连个动静也听不到?”

顾连舟正要搭话,前头冷不丁传来三两声狗吠,远远的,虽听不真切,却让人为之精神一振。

“师兄,是牲畜!”他雀跃道。

宋三闻言,眉心‘突突’跳动,“你才是牲畜。”

顾连舟愣怔了一瞬,而后笑道:“师兄真是风趣。”

宋三没有精力同他打趣,紧了紧身上的棉被,虚弱道:“我应当是发热了,顾连舟。”

握着缰绳的手猛然一紧,顾少爷扭身看向车门,紧张道:“如何?严重么?还坚持得住么?怎会这样?是因为昨夜泡了冷水的缘故么?师兄是何时不舒服的?车上可备了药物?”

这人‘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犹觉不安,正想着在路边停下,又听宋三在车里道:“只备了些治疗跌打损伤的丹丸与膏药,若想治愈风寒,除去休憩,便只能指望前头村子里的医师了。”

师兄的意思,便是要他一鼓作气赶往村子了。

顾连舟忙应下声来,把持着缰绳,加快了驱车的速度。

幸运的是,抵达村子的时候夜色并不算深,仍有几户人家燃着灯,落在二人眼中,恍若看到了救命稻草。

宋三连番推辞不过,被顾连舟扳住肩膀,搀下马车,往一户人家院子里带去。

她徒劳地挣了挣,道:“我都说了我自己可以,你将手撒开。”

顾连舟梗着脖子像头听不懂人话的倔驴,固执道:“我若撒手了,你再摔了可怎么办?”

摔了?宋三嘴角微抽,深吸了一口气。

若是摔了,她今日便是爬,也要爬进屋里。

师兄一再逞能,想来是个要强的性子。

顾连舟看破不说破,索性放开嗓门大声唤道:“有人在家么?”

宋三陡然瞪圆了双眼,扭头看向这傻子的侧脸,“低声些,再将人家吓着。”

都是乡里村民,哪里见识过他这番阵仗,到时候不把他当成歹人便不错了。

顾连舟眼下哪还顾得上这些,他唤了几声仍不见有人,便欲去敲人家的门,宋三叫他拖着在地上滑动,神色恍惚,大有一副怀疑人生的模样。

行至跟前,门内响起悉悉簌簌的声音,宋三掀眼看去,只见木门被人从里打开,一老叟从后面探出头来,冲他们二人举起蜡烛,“谁啊?”

顾连舟忙接话道:“老伯,我们是从外乡来的,途经此地,想借个地方歇脚,您看方便么?”

说罢,他抬手伸进腰间钱袋,掏出一块龙眼大的碎银,往老叟怀中塞去,“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算是借住在此地的房钱。”

老人垂眼看着手中的银子,浑浊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着,复抬眼看向顾、宋二人,“住几日?”

顾连舟看了眼一旁神情萎靡的宋三,犹豫片刻后,抬手伸出三根手指,“三……”

话未说完,指头却叫人摁了下去。

“一夜就好。”宋三松开手,面上挤出笑来。

闻言,老叟点了点头,“我得先问过我家老太婆。”

说罢,扔下两人,转身向屋里走去。

离了烛火,狭窄的门缝里只剩下无尽的幽暗,宋三缓缓蹙眉,只觉周身愈发沉重,好似肩上压着两袋米,一口气更是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察觉到她面色不对的顾连舟有些焦急,探着头往门里瞧去,却觉眼前忽有白雾弥漫,不由得怔在原地。

近来邪祟之气时常缠绕周身,青天白日下便会隐匿踪迹,到了夜晚,便无所顾忌,惹得他不厌其烦。

可那两道气俱是灰色。

眼前这道白的,又从何而来?

愣神间,一张布满褶皱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

一股寒意陡然升起,沿着脊背攀援而上。

顾连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等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已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老叟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面庞在摇晃的烛光上方,半明半灭,乍眼看去,十分骇人。

“你们可以进来了。”

老叟缓缓拉开房门,露出身后的景致来——狭窄幽暗的房间里,陈设了三两件家具,房屋中心的供桌上,腐烂的瓜果后,立着一副灵牌。

线香燃烧着,向外弥散着青色的烟雾,游移至二人鼻端。

宋三眯了眯眼睛。

除去门外的他们,以及门内的老叟,屋内再无他人。

哪来的老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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