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身后躲好。”
宋三扭头冲顾连舟喝了一声。
话音落下,她低头咬破指腹,将血液抹在黄符之上,在妇人惊诧的眼神中,反手将符纸掷向她的眉心。
黄符受了术士的指尖血,如利箭一般飞驰而出,打在这怪物的脑门上,发出“滋滋”的灼烧之音。
朱砂符文顷刻显现,烙进它的皮肉之中,只听得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充斥着这方狭窄的天地间。
霎时间,一阵罡风自妇人脚下升腾而起,向四周急速荡开,所经之处,激起浓郁的雪雾。
宋三抬袖掩面,透过缝隙看向立在门前的二人,却见那持烛的老叟慌乱地将妇人揽进怀中,担忧道:“老婆子,可是身上不舒服?怎的叫得这般大声?”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招呼院中的顾、宋,二人,扶着僵直的老婆子急匆匆转身进了屋子。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宋三忍不住咋舌——这妖孽竟承受不住她的一枚血符。
这怎么可能?
“师兄,我们眼下该怎么办?”顾连舟惊疑不定地看向半敞的门洞,唯恐那怪物东山再起,重新扑出来,紧紧攥住身旁这尊大佛的衣角,“那个老婆婆好像受了伤,这间院子的禁制可有松动?我们要不要逃?”
宋三扯了扯衣领,将残雪抖落,正色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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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两人颓丧地回到了院中。
宋三不解。
一张黄符虽不足以伤其根本,动摇其妖力却是不成问题,怎的这禁制还是这般顽固?
回忆起那老叟的反应,宋三心中狐疑更甚。
这眼盲心瞎的老头,既看不见院中的马尸,也看不见她扔出去的符纸,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老婆子”。
他倒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可那妖物竟不伤他分毫,这又是为何?
思虑过甚,本就昏沉的脑袋愈发沉重,宋三烦躁地薅了把头发,沿着小院来回踱步。
见她这般,顾连舟亦跟着发愁,“师兄,你还未好全,莫要把自个儿累着。”
闻言,宋三猛然止住脚步,扭头看向顾连舟。
顾连舟被盯得心颤,“怎……怎么了?”
宋三眉梢微扬,“怪啊。”
顾连舟怔了怔,随即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奇怪。”
他们今夜所遇之事,已然怪得不能再怪。
只见师兄掰着指头兀自道:“那老头姑且算作一个活人,加上你我二人,以及给你草药的郎中,这便是四名活物了。足以容纳四人的幻境,绝非寻常妖邪可以做到,便是从前,我也未遇到过这般情形。”
上回遇见的梦妖已是六品大妖,织造出的幻境也仅仅容纳了两人而已,而这一回却远不止如此。
究竟是何等强大的妖物,方能做到如此地步?
宋三面色凝重。
那个恶婆脆弱得甚至承受不住她的一击,绝不可能是她。
那又会是谁?
接连几日的舟车劳顿已叫人心力交瘁,眼见屋里没了动静,想着那妖物受了她的符纸应当是掀不起风浪了,宋三这才抬脚绕过遍地的血迹上了马车。
见状,顾连舟紧紧跟上。
车门合上,将血色月光阻隔在外。
宋三托腮苦思,顾连舟亦不敢合眼,唯恐在熟睡时又生出事端,索性同师兄大眼瞪小眼,坐等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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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漫长,东方将将升起鱼肚白,便有一声嘹亮的鸡鸣声响彻四方。
顾连舟打了个激灵,猛然坐直身体,环顾四周。
狭窄的车厢里已不见师兄的身影,顾连舟当即心下一沉,顾不得腿脚发麻,撑膝站起身,打开车门向外看去。
清晨的院落清灰一片,雪地之上,师兄背朝着他,向院门处走去。
“师兄。”他压着嗓子唤道。
却见师兄伸手把住院门,向内一拉,木门边沿划过雪地,“唰”地打开,露出门外的景致来。
顾连舟立马噤了声。
目光重新扫过白茫茫的雪地,惺忪的睡眼缓缓瞪圆。
赤月落山,朝阳升起,昨夜鲜血淋漓、狼藉满地的院子焕然一新,雪地上唯余些杂乱的脚印。
马尸不见了。
顾连舟揉了揉眼睛,重新看向空空如也的地面,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他跳下马车,走至师兄身侧,不甚有底气道:“师兄,我昨夜分明见着有人将我们的马吃了……”
闻言,宋三看了他一眼,语气笃定道:“不是你的幻觉,我也看见了。”
“那……”他伸手比划了一番,茫然无措道:“那么大一具马尸怎么不见了?”
莫非后半夜那妖怪将其吞噬殆尽,顺带着将雪地也清理干净了?
却见师兄摇了摇头,俨然一副不知情的懵然模样。
两人静了片刻,俄尔,顾连舟垂下手臂,透过半敞的院门向外看去,好奇道:“师兄这是在做甚?”
宋三转头看向栅栏外,“禁制消失了。”
她抬脚迈出院门,回头示意顾连舟,“随我来。”
顾连舟依言走出院门,一双脚踩在厚实的雪地上,心情莫名。
他俯身掬起一抔雪,捂在手心里仔细看。
只见雪块触及体温,渐渐消融,化作雪水顺着手指缝隙往下流去。
的确是雪,不是虚相。
“我想了一夜都未能想明白,究竟是何种大妖才能织造出如此幻境。”宋三听着村头的鸡鸣狗吠,苦笑了一声,“直到血月退去,东方既白,禁制消失的一刻。”
“唯有一种解释,那便是,欢喜村实则并非幻境。”她顺手捏起顾连舟手心的残雪,缓缓揉碎,问:“师弟,你可听说过活死人?”
顾连舟摇头,如实回道:“未曾听过,想来不是个好东西。”
宋三随手甩去指间的水珠,转过身去,指着院中的房屋,道:“你我昨夜都见过,那老翁在屋子里供着妻子的灵牌,分明是个鳏夫,可就在昨夜,已故之妻却重回人世,与他站在一处,瞧着竟与活着时没有区别。”
顾连舟盯着师兄的举动,怔了片刻,低头从袖中掏出锦帕,向前踱了一步,替他拭去手上的水痕,“师兄的意思是,那个婆婆到了晚上便会起死回生?”
“不尽然也。”宋三目光落在覆在指端的宝石蓝帕子上,缓缓摇头,“我瞧着昨夜那派头,不像是起死回生,倒像是妖邪之气侵占了死者的躯壳。”
顾连舟哪里听过这般骇人听闻的事情,一时间缄默下来,捏着师兄的指节细细擦拭。
宋三眸光微动,颇不自在地将手抽回,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唯有举妖邪之力,方能设下禁制,一介游魂又哪里有这般横跨阴阳,为祸世间的本事?”
忆起昨夜见到的白色妖气,顾连舟对师兄的推断信了九成,“既如此,那妖只怕是很难对付,依师兄所见,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空气安静了一瞬。
宋三在对方期盼的目光中缓缓扬起唇角,笑得一派和煦,“自然是……跑啊。”
虽不知这村子为何这般古怪,可继续待在此地只会无意义地消耗她的时间。
眼下禁制已开,去路就在脚下,若不是个傻子,哪有不跑的道理?
是以,两人达成了一致意见,不等天光大亮,便收拾了金银细软,踏上了出村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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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既赶着出村,脚程自然要比以往要快些,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在道路尽头看见了那棵歪脖子树。
顾连舟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语气亦轻快了许多,“师兄,待我回到界碑那儿,定要留下记号警示后来的人。”
宋三紧了紧肩上的包裹,脚步不停,“你倒是心善,先出去再说罢。”
闻言,顾连舟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不对味来。
欢喜村这般古怪,先前留宿在此地的路人又落了个什么样的下场?
若是安全逃出,为何不如他所想一般,留下记号来警示旁人,而是由着事态发酵成今日的模样?
眼瞧着离那棵歪脖子树越来越近,他心中的不安也愈发强烈起来。
行至歪脖子树后的分岔路口处,不安之感升至顶点。
只听得“沙沙”两声,眼前忽有一道黑影猛地窜了出来,直奔他而来!
顾连舟悚然一惊,避无可避,叫这团黑影扑倒在地。
顷刻间,天旋地转,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师兄的呼唤声好似从谷底传来,在耳畔盘旋,回响。
“师弟?师弟?”
声音于一瞬间清晰起来。
顾连舟指节收紧,在地上胡乱抓了把雪,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看向脚边的那团黑影——
一双金黄色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他。
“喵呜——”黑影张了张嘴,露出粉红色的舌头以及一排尖利的牙齿。
只见它屈起前爪,慢条斯理地舔梳着毛发,作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扑倒他的,竟是一只……
黑猫?
顾连舟缓缓睁大双眼,伸手正欲抓捕这个“罪魁祸首”,却见它姿态灵活地扭动身躯,避开了他的手,向树后走去。
宋三扶着师弟站起身,警惕地看向狸奴离开的地方,喝斥道:“谁在那儿?滚出来!”
话音落下,一声轻笑声自头顶响起。
宋三眉梢微扬,循着声音来处仰头看去。
冬日里多是光秃秃的树木,偏偏枝干交错处,身着玄色劲装的少年稳坐其间,但见其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姿态懒散地翘着二郎腿倚靠在树上,一双狭长的瑞凤眼透过枝干缝隙看向她。
眼中满是戏谑。
三人静峙片刻,末了,宋三“嗤”了一声,道:“我最讨厌别人拿屁股对着我。”
少年:“……”
顾连舟:“……”
师兄说话太粗鲁了该如何是好?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师兄的话音落下,树上那人便抽出手来,颇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摆,姿态亦收敛了许多。
但见这人攀着枯枝树干,身姿灵活地跳了下来,稳稳落地后,看向二人。
宋三打量起眼前的新鲜面孔来——
这少年面容青涩,身量虽未完全长成,尚显单薄,眼中却透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在她的一番审视之下,亦分毫不退缩。
俨然是个见惯了大场面的人物。
再看他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虽穿得破烂,却依然难掩通身的贵气,不难看出其身份并不同于当地村民。
想来这也是个“外来户”。
宋三在心中如此下了论断。
“看够了没有?”少年握紧了手中剑,没好气道。
宋三这才移开视线,看向那柄怪异的木剑。
行走江湖者,或佩以玄铁长剑,或身负鸳鸯短剑,哪个不是威武霸气的模样?
可眼前这柄,却是木头做的。
拿来吓唬小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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