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养

暮春的风吹过,天空阴沉沉的,却没有雨。

程谨言向来不是很喜欢这种天气。

有时这会让他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那年他才八岁,也是这样的阴天,暮夏的风郁热到窒息,滚烫的柏油路,快要被晒化。他牵着母亲的手走在路上,信号灯由红转绿,对面停下一辆冰激凌车。

女人忽然停了下来,说:“阿言想不想吃冰激凌?拿着这些钱,自己去那边买好不好?”

男孩点了点头,开心地跑过路口。

冰激凌车五颜六色,像阳光下的泡沫。

他垫脚站在冰激凌车前,踮脚买了两只。他向来很乖的。害怕自己不小心摔倒,他还把给妈妈的那一只高高举过头顶。

车水马龙,女人的脸时隐时现。

他朝她挥了挥手。

信号灯依然是绿色。

【5,4....】

女人抬脚。

【3,2...】

大货车刺耳的急刹车声音。

【1——】

砰!

行人惊叫。

大片鲜血流淌出来。

女人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应声断裂,圆润的珠子蹦跳着散落一地。

终于大雨滂沱。

乱成了一锅粥,闻讯赶来的记者们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人皆摩拳擦掌,抢先向主编申请头条,明早的重磅炸弹已经新鲜出炉,该叫什么好呢?

不如就叫《卓峰总裁明日再婚,前妻今日离奇车祸》。

* * *

“程谨言——”

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声音。

“程谨言,你怎么了?”

日光下少年轮廓锋利的侧脸有些苍白,然后他掐灭了烟,侧过脸来,“她哭完了?”

“早就哭完了。”她用手撑着下巴,神情淡漠慵懒,“我说过,她根本不爱程子轩。就算是爱,被狗咬了一口,难不成还要咬回去不成?”

程谨言单手拎着猫的后颈皮,像拎一袋令人不悦的垃圾,嫌弃地往她怀里一扔,“哭完了就自己拿着。”

“啊。”白薇拖着长腔道:“我还以为你喜欢它呢。”

“我?喜欢它?”程谨言摇头,“除非我疯了。”

她抱着猫站在走廊楼道,无所事事却又平静地等待日落。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但也并不觉得无聊,暮春的风微凉,吹着人的脸颊很舒服,像被一把细密的羊毛梳子轻轻扫过。

周围半个人都没有,就连教导主任巡视时也会粗心大意地漏过这个角落。又或者,程谨言早已为了能躲着抽烟,早已将这整栋教学楼摸得门清。

不知过了多久,她揉了揉眼,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旁边的程谨言已经睡着了。

少年似乎只有在沉睡的时候,才能陷入片刻的寂静,额前漆黑碎发垂下,侧脸轮廓锋利分明,薄唇抿成一根细线,漆黑浓密的眼睫在鼻梁上落下小片阴影,趴在臂弯里,日光洒在他的漆黑发顶,他的脸色有点苍白。

忽然她手指一痛。

原来是花猫咬了一下她的手,她轻轻吸了口气,低头一看,就被气笑了,这小家伙待在她怀里不安分,四只小爪子抓来抓去,差点把她衣服勾破,倒似乎很喜欢程谨言,一个劲地往他手背上蹭来蹭去。

要不就把这破猫扔给他养吧。

只可怜了猫猫,只能整天吸二手烟。

解决了小花的户口问题,白薇心情愉悦。

她正看着他,他却忽然冷不丁睁开了眼。

瞬间,四目相对。

还没等白薇反应过来,程谨言忽然挑眉,懒洋洋抬起头来,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你喜欢我。”

“……”白薇一愣,继而摇头,“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偷看我?”他饶有兴致地扭头看她,那副样子却并没有任何欣喜,甚至平静得像探讨一道数学题。“我脸上有脏东西?”

“还不是小花一直闹腾着想让你抱。”

程谨言愣了足足一下,才反应过来小花是谁。

“不是吧。”他唉声叹气,“我只不过睡了一觉的功夫,你就给它起名了?白同学,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无论什么东西,一但起了名,就会对它产生感情?”

他看向她的眼神简直充满同情,“而且还起了个这么土的名,难道你想养它一辈子?”

“不,是你养。”

“白同学,我的袖扣开了,你可以帮我系一下吗?”他忽然冷不丁地说。“我帮你抱着猫。”

白薇从善如流,把猫忙不迭扔到他怀里,后者亦是相当配合地抬起手腕。那一刻她竟然有了一种自己正在伺候有钱人家大少爷的该死错觉。

虽然好像哪里不对,但又好像差不到哪里去。

等她系到一半,才忽然反应过来...等等,这家伙平时就从不好好穿校服吧?还系袖扣?他何时变得这么精致规矩过?

白薇正纳闷,身后却忽然传来脚步声,程谨言又正向她身后看去,顿时她就恍然大悟,该是程谨言喜欢的女生来了,这才想要好好表现一番。

她从没想过,程谨言这家伙如果也有喜欢的人,会喜欢怎样的人。出于好奇,她也扭过头去,定睛一看。这一看不要紧。登时就与另一人对上了眼。

”……”

白薇麻木地转过脸去,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但那人依然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距离,身材高挑修长,像一棵笔直的雪云杉,金丝边眼镜反射微微光泽。

死一样的寂静。

尽管她飞快地松开了程谨言的袖子,但那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告诉她,刚才那一幕,必定已经被肖楚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了?”罪魁祸首佯装无意地挽了挽袖口,这才好似突然看到肖楚一般,啊了一声,“肖楚?”

程谨言懒洋洋道:“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又或者,你一直在跟着我?你父亲还没解除对我们程家的成见,还是说,这次你又要以什么肮脏卑劣的手段算计卓峰集团,抢占这周末招标会的头标?”

日落光芒洒落在他左耳耳钉上,连带脖颈上那根细小的珍珠吊坠,程谨言勾起薄唇,似笑非笑,整个人好似锋利的尖刀。

“我不知道你都是从哪听来的这些话,但是我认为,一个作为堂堂程家长子却连自己的继承权都无法拥有分毫的人,是没有资格知道这些商业机密的。即使你说了,也都只是你凭空杜撰。”肖楚淡淡道:“因为准许进入程宏卓先生办公室的人,永远是程子轩,而不是你。”

程谨言闻言凤目微眯,看他片刻,却笑了起来。

果然不愧是肖楚。

S市金融大鳄的独生子。

商场如战场,豪门世家更不一样,活下来的都绝非省油的灯,句句直刺敌人薄弱之处。

“我确实没有这个命,自然奢求不了程家继承人这一地位,只是肖楚你这么与我针锋相对,不知真的是为了所谓的商业机密...”程谨言微笑,“还是为了此时此刻站在我身旁的人呢?”

肖楚罕见地沉默一瞬。

继而他再抬起脸来,居高临下看她,已经重新恢复了那般冰冷神色,像高高在上的耀眼灼目的骄阳,而骄阳从不在乎其他的一切。

“已经很晚了,你还不回家吗?”

”是。我这就回家。”白薇沉默片刻,迎着他的目光看了回去,微笑,“就不劳烦学长送了。”

“我不送你,你准备几点到家?”肖楚平静道:“你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安全,难道就不怕宋阿姨担心吗?况且,你该不会当真以为我每天追在你后面献殷勤吧?若不是上周末宋阿姨打来电话,央求我在学校里照顾你一下,难道你以为,我会管你怎么回家吗?”

此言一出,白薇瞬间一僵。

能逼肖楚说出这种话,算程谨言有本事。

向来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竟然露出这种冰冷面容,全身散发出来的气场恍如拒人于千里之外,当真令人大跌眼镜。

“不得不说,程谨言,或许对我来说,你是个还不算差的对手。至少从皮相,从手段,心机上来说,还能勉强让我提得起兴趣。”继而他冷冷看向程谨言,“只可惜,你根本没有资格成为我的对手。”

程谨言闻言却挑眉嗤笑,慵懒抖了抖烟灰,甚至还做了一个彬彬有礼的手势,“那就请肖少爷,慢走。”

白薇只觉浑身僵硬,她怔怔看着程谨言,后者这回却再没给她解围。

甚至眼看她被肖楚拽起手腕,他都无动于衷,那双漆黑的桃花眼里的笑意薄情得惊人。

她第一次觉得,程谨言果然还是厌恶她的。

她早该知道的。

她早该知道的,不要依赖任何人。

就像隐藏在潮湿黑暗里的菟丝子,生平唯一赖以生存的技能就是用自己的藤蔓紧紧缠绕住能够到的一切植物,一直往上爬,直到能够贪婪地吮吸温暖阳光,直到爬到宿主的最顶端,直到让宿主再得不到一切养分。它曾经那么惶恐而用力地活着,而当宿主彻底枯萎的时候,它也死的无声无息。

* * *

被肖楚拽着走出校园,他握得极紧,在她纤细手腕上留下几道红痕,她吃痛般的低低吸了口气。他终于松开了手。

日落的光芒洒落,更衬得少年清冷倨傲好似不可触摸。

“肖楚...我说过了。”白薇深吸一口气,“我和你本就毫无关系。自从我父亲死后,我和你,我们白家和你,也再不会有任何一丝的藕断丝连。请你收起你高高在上的怜悯。”

肖楚却依然不言,只微微低下眼来看她。那一刻,她忽然产生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徒劳与疲惫。

她深吸一口气,索性转身就走,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冷淡声音。

“如果我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宋阿姨,我想她应该不会高兴的。”他口吻淡淡,“白正铭自杀,却拖累了整个鼎华集团,公司深陷丑闻,为此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和公关投入,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相较于这笔钱,抚恤金却已经超额支出,我父亲的意思是,这并不太公平。”

“……”白薇愣了一下,继而猛地抬头,“肖楚你——”

虽然是短短几句话,顿时白薇就神情一僵,她很清楚,他这是在威胁她。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前白正铭在世时,就似乎巴不得看见自家女儿整天同肖家大少爷走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死了,只留□□弱多病的妻子和个性古怪的女儿。

又或许,本就该是这样的结果,当你完全依赖另一人的施舍度日,从此就再没了第二条路可以走。他给了你一切,也可以随意收回。

白薇眯眼看他,快要落下的夕阳格外刺眼。

“白薇,你从前从来不会这样的。”肖楚依然平静,平静得像是面对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你几次三番刻意躲着我,是为了程谨言吗?”

“我为了他?”白薇怒极反笑,“他只不过长了一张口蜜腹剑的嘴,怎么,连你也被他蒙蔽了吗?他从来就没信任过我。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钢琴房,他和林念雪串通一气,害得我差点回不了家。”

“而林念雪究竟为何几次三番陷害我,想必您也很清楚。”白薇冷淡看他,“肖学长,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你似乎总是对自己散发出来的魅力一无所知。”

她上前一步,冷冷盯着他,“林家与肖家向来是商业伙伴,不出意外,毕业后您也会娶她。而我只是个穷人家的女儿,还请学长放过我吧。我父亲既已不再是鼎华集团的职工,从今以后,白家也不再需要你的钱。”

她这一通话噼里啪啦,逻辑冷静清晰,怎么听都是事先早就想好的。

只是缺少这么个发泄的机会。

她似乎从未这般尖酸刻薄过。从前她即使再生气,也只是抿唇不说话,脸上最明显的也不过是冰冷淡漠。有时这会让他觉得,她整个人好像生存在一个玻璃罩里,外面的风风雨雨与她毫无关系,只有你试图靠近她才会被玻璃狠狠撞痛。

而此刻的她,漆黑瞳仁紧缩,胸口微微起伏。

“至于学长,若还执意要找我的母亲,那就请便。”她的眼神咄咄逼人,“反正我已一无所有了,你威胁不到我。”

“所以你是在生气吗?”静静看着她这幅样子,肖楚却忽然笑了,“气那天颁奖典礼,我没有阻止林念雪?”

她冷笑一声,彻底转身离开,“我怎么敢生林大小姐的气?”

坐了半个多小时的拥挤公交,她下车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了。

她刚走进楼道,就看见宋丽探着身子站在家门口,看到她独自回的家,脸色隐隐有些失望。

“薇薇啊……”

“妈,我先去做饭了。”

“哦,好……”宋丽眼睁睁见着女儿走进厨房,洗手系围裙,终于忍不住开口,“今天肖楚怎么没送你?是不是你又说什么不懂事的话了?你这孩子,真是——”

“没有肖楚,难道我们一家就不能活了吗?”

头一次见到女儿这幅冰冷神态,宋丽一愣。

砧板上的并不新鲜的卷心菜,被刀切断时,发出某种令人牙酸的声音。

少女扔掉最后一片腐烂的叶子,“妈,如果你还记着爸爸是怎么死的,就应该把整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你就算再讨好肖楚,他也不会同情我们白家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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