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父亲卖给了一名医师。‘卖’并不准确,可以说是送。
那名医师据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为了拯救家中的继承人,将毫不惹人喜爱甚至说棘手的麻烦幺女解决,这简直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那是个夏天,绿荫蒙蔽的庭院中,年过半百的医师眯着眼盯着我,像是在看什么珍馐美食,明明是平静祥和的微笑,却有着阴险的意味。
我所在的家族并不繁盛,远比不上其他贵族,但下比平民可算是宽裕得多,正因如此,贪婪的父亲大人想要得到更多,很多的权势,很多的金钱,很多的土地和孩子。
真是悲哀,我的母亲只不过是小小仆人,我和两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共同挤在狭小的偏房中,争夺一块饭团和一碗水,大概靠着母亲血缘的缘故,我生来身子骨健壮,几乎从不生病,估计性子也遗传了从未见过面的母亲。
没有让我们足够饱腹的食物,我会攀上前来送食的仆人,用锋利的指甲告诉他们怠慢的后果,这样不仅我能吃饱,我那两位姐姐也不会颤颤巍巍缩着。
她们饿了就会悄声哭泣,缠缠绵绵很是烦人,我喜欢安静。
我不会拘束在这个小小的不能供人舒展身体的阴暗角落,经常翻过高高的墙头,来到干净整洁的院落好奇地摘花玩水。
父亲曾经见过我一次,他知道我是谁的女儿,只要我不闹到他眼皮子底下他也不会说什么,我以为那应该算是父亲的‘宠爱’,可两位终年哭丧着脸的姐姐告诉我。
“羽幽子,你不知道吗?”
“你的脸很漂亮,可以讨个好领地。”
我不懂她们口中的漂亮和领地,我只知道每天吃饱可以满府邸撒丫子玩闹就足够了。
可是有一天,那个趾高气扬的总是仰着头想揍我的胖小子病倒了,整天咳血走两步就跌倒,像个手球坠地瘪了下去,成为一滩裹满油脂的血肉,令人更加嫌弃。
以至于后面我都不再乐意玩手球。
得知我被卖给医师的时候,只有那两个胆小的姐姐却冲过来扑倒在了父亲脚边,哭哭嚷嚷着说什么她小小年纪就要去当悲惨的药人吗?
我一向认为我们关系不好,我在这个府邸也好,跟着医师走也罢,都无甚感觉,父亲的脸色很难看,贵族的孩子去当药人这个名声也确实难听。
可我还是被送了出去,医师如愿领走了我,那个令人嫌恶的肉团子也不咳血了打人更有劲了。
我跟着医师辗转来到深山,刚开始还好,吃得好了,穿得暖了,后面渐渐地变得不对起来。
我开始喝千奇百怪的黑色汤药,有苦涩的有酸臭的还有油腻恶心的,渐渐地我没有了力气奔跑,也没有心情去追蝴蝶和飞鸟。
我眼前始终可以看到医师那张藏匿在暗影中的微笑,像是从地狱而来的恶鬼,再看他逐渐成型的完美作品一样。
“感觉怎么样,羽幽子。”
医师说话时低沉缓和,像是慈爱的长辈。
可我没有力气说话,喉咙干哑充满了血气,四肢像是针在刺麻木,偶尔会随着情绪起伏而抽搐。我很想跑,但一出现这个念头便天旋地转,沉重的身体仿佛陷在泥潭漫上了我的口鼻即将淹没令我窒息。
“这就对了,喝下最后这味药,你便会脱胎换骨。”
棕色汤汁的气味比之前喝过的无数碗都要好闻,身体像是有火灼烧,温和的暖意流经充满苦楚的神经竟然有些令人舒畅。
第二天我奇迹般地好了,我可以像曾经那般站立,这一年中枯瘦的四肢重新长出健康的肌肉,蓄满了力气,就连齐肩乱糟的黑发也变得雪白柔顺,像窗外的干净明亮的月光。
“终于,终于,我终于完成了——”
医师推开门,手中的汤药洒落一地,总是微笑的脸上弯出奇异的弧度,狰狞的五官离我越来越近。
“有了你这个例子,我才是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到这个时候,我仍旧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欣喜若狂的医师将我锁在药房的小隔间中大笑着离去。
连续几天我再也没见到医师,反倒有另一个青年男人推开了药房,他自称是医师的学徒,前来照顾我。
锁链叮叮当当的碰撞着,他推开了门,外界的光亮涌了进来,眼球瞬间刺痛我下意识地挡住视线,片刻便看到推到我面前的饭食。
“饿坏了吧,”男人这么说着,“先来吃点东西吧,师傅要过几天才回来。”
我迈开步伐走出不见天日的隔间,被太阳晒过的木地板暖洋洋的,没走两步脚尖便触碰到散落在外界的阳光,烧灼的刺痛随即席卷全身,我仍旧站在原地,呆呆地垂下视线,看到脚尖像是轻薄的纸皮,逐渐发黑卷起,在日光下翻腾起飞灰。
一开始是脚尖,然后是足弓,烧灼感布满整条腿,然后整个身体倾斜失衡猛然向前栽倒,如果不是青年学徒冲上来将我扯回了隔间,我可能整条腿都要烧没了。
我开始不能见光,面对曾经喜爱无比的食物犯恶心,吃进去的东西好像黏糊的血肉,腥臭的东西在口腔和胃部蠕动,吃下去多少呕吐出来多少。
这才意识到人在四天不吃不喝后会死,而不是像我这样精神抖擞。
我变成了什么?
医师回来了,带了一身的伤。
“还不够完美,不够完美,还缺点什么。”
那个青年学徒哭泣着跪在医师身边。
“老师,这种东西不要再继续研究了。”
然后满身斑驳像是被人揍回来的医师用颤抖的手指着我,语调怪异尖锐。
“她就是证明,一定有东西可以修正。那个人家的儿子失去神智开始生啖血肉,可她还没有。”
我被关入铁笼中,医师发了疯每天收集各种草药,不停地强行给我灌入,无一例外全被我呕吐出来,每次喝下一种药,他就会掀开铁笼的笼衣,将我暴晒在阳光下,我闻到身体上发出的糊焦味,浑身灼痛无比,我蜷缩在笼子的角落抱着头平生第一次发出尖叫。
每次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医师就会暴跳如雷打翻药房的一切,然后在第二天重来一遍。
好痛好痛。
不只是被阳光数次烧灼的身体,还有从我苏醒就一直绞痛的胃部。
好饿好饿。
人的吃食已经不能满足于我,我想吃点其他什么——
再也忍受不了的我撕开铁笼,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拥有这么大力气,尖锐的牙齿刺入医师的脖颈,鲜红温热的血液喷洒而出,医师惊恐的目光黯淡下去长久地停留在我脸上。
血腥充斥着眼眶与鼻腔,被撕开的动脉微弱跳动着,血色浸染着我的衣角,攀上发尾。
身后传来□□坠地的声响,我转头看去看到青年学徒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但是他没有尖叫,熟练地拿起一旁切割药材的闸刀,喉咙吞咽滚动着,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好像打开了人心的匣子,我通过他的视线明白了什么。
我的爱欺负人的哥哥早就被砍杀肢解,等待到天亮化成了灰烬。
这一切都出自被我吞掉的医师之手。
想到这个,比吃下食物更加恶心地从胃部袭来,我猛然拱起脊背干呕着,想要将吃下去的肉块吐出,可什么也吐不出来,吞下去的东西已经化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人类,对于这一事实我感到无比恶心,对人类的血肉和自己。
我并未对青年学徒动手,他在忏悔,他说他会想尽办法治好我,偿还自己欠下的罪孽。
我不信任何人,我坦然地推开门,步入阳光遍洒的天地。
自出生起,我就不懂得活着的意义,活着对于我来说就是想尽办法填饱肚子,即使一次次喝下苦涩的汤药也没事,只要吃饱。
可现在,我没办法吃下去食物,可以饱腹只有人类的血肉,但也一样无比令人嫌恶。
不知道活着意义,自然也无惧死亡。
青年学徒怔怔地看着我躺在草地上,阳光烧灼着我,雪白的皮肤和长发在灰烬中一点点消失,整个人拢在一片眩光中。
然后我又活了。
是的,我没死成。
一个月的不见天日,让我觉得我不仅□□变异,连带着头脑也一块紊乱了。
我还是不相信,索性躺在草地上,任由风吹雨打,太阳暴晒,就这么不知过了多少天,仍旧无事发生。
青年学徒不知道前来看慰问我多少次,直到有一天,他说他要离开这里去京都游学问我要不要一起。
京都。
我听两个姐姐说起过,是风光无两的长女嫁过去的地方,她们的梦想也是期盼那个并不亲近的父亲将自己嫁去京都。
只是一念之差,我便步入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京都比我想象的繁华,我跟随在青年身边,他是个好人,行脚之地随时都在义诊。
“你是猫变得吗?”
当我蔫蔫地躲在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病人,一低头有个小姑娘鼻青脸肿地过来问我。
“不是。”
我并不想理烦人的小孩子。
“你的眼睛和我家的白猫一样都是金色的,眼睛一样,头发也一样。”
我这才正视自己,曾经毛躁宛若小兽一般的女孩变得愈发美丽,白色的发尾曾浸着深红血色已经褪色到淡粉,而金色的兽瞳一般人无法察觉。
懒得解释,我闭上眼睛干脆装睡。
走走停停,曾经的青年学徒已经对看诊手到擒来,病人没有不说好的,都围着他说——
神医啊,妙手回春,你真是神医啊。
一路的磨练在到达京东的那一刻终于得到了回馈,青年被有名的名贵望族看中,收为麾下。
我们不再流浪,听说家主的夫人胎象不稳,肚中的孩子好几次胎停差点没保住,医师用尽办法仍旧没有起色。
一个在母亲肚子中便被疾病缠身的婴孩,强行续命生下来真的好吗?
我很淡然,对待任何事物都一样,可能是因为不再是人,所以相应的情绪起伏都在逐渐消失。
“你觉得这好吗?”我问青年医师。
“总归是一条生命。”
是啊,总归是一条生命。
就这样,出生便是死胎的男婴在即将火葬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啼哭,本来成为病弱弃子的孩子偏偏要与天抗争,为自己争得了一丝出路。
他被取名无惨。
无惨的出生一切都象征着不吉利,父母冷淡,独居一方。我看着尚在襁褓中的男婴过于苍白的皮肤完全没有新生婴儿的粉嫩。
不属于婴儿的漆黑眸子静静地望着我,不哭也不闹。
他真的可以活下来吗?
照顾无惨的仆从视若无睹地从我身边经过,我悄无声息地离开。
时间在我一无所知中溜走,曾经的青年被冠上了针博士的官职,仍旧兢兢业业地为家主大人尽忠。
他在兢兢业业的完成自己的理想,而我彻底认清自己不再是人类,遵循本能四处游荡,胃中饥饿的时候回到青年所在的居所睡上几个月,其余时间便在京都做个街溜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可以隐藏自己的存在,我又重新回到了人类的过去,肆无忌惮地奔跑,在阳光下追逐飞鸟,只不过这次我可以跟得上鸟儿的速度,身姿轻盈的飞跃在天空。
无人注意到我,唯有无惨。
那个小小的,刚刚蹒跚学步的婴孩,在木质长廊下抬头,望着我像猫一样跃到屋檐,然后随着飞鸟飘忽跃动。
春日阳光正好,满京城都浸在一片粉色花海中,我玩累了足尖轻点顺着风落在院落中的樱花树上,冷不丁垂眸与树下的孩童四目相对。
糟糕。
这个孩子好像可以看得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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