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头,小小的无惨也学着我的模样歪头。
怪可爱的。
看护无惨的仆人窃窃私语,他们抬头望向樱花树又低头看看无惨,低语顺着风飘上来。
“小公子又在看什么呢?”
“也许是树上的鸟儿吧,小孩子总爱看些会动的东西。”
“可树上什么也没有。”
一般人看不见我,在这座繁华的府邸里,在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唯有无惨一个人的可以看到。
我悄然滑下树枝,蹲在他面前,几乎与他鼻尖相抵。
无惨没有表露出任何神情,也没有因为超出常理的人的靠近而不适哭闹,他只是眨了眨眼睛,伸出藕节般的小手,朝着我脸颊的方向虚空地抓了抓。
他碰不到我,只抓了一把空气,和几片自我发间飘落的花瓣。
我无声地笑了,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指尖轻点了他的鼻尖。
是真实的触感,小孩子愣了一下,倏地笑了起来。
满园春盛。
无惨渐渐地长大,巴掌大点的虚弱婴孩如今出落的白皙贵气,我一直觉得小孩子应该和我一样,白天就在院子里玩闹,天暗了就要回屋摆弄一些零散的小玩意。
他渐渐长大,从婴孩成了幼童,在成长为少年,可爱的团子脸变得瘦削骨感,曾经会微笑的脸庞被刻意练习的冷漠矜持替代,我从来不知道别人家的小孩子需要天天上课,看书,学习,要不然就是骑射礼仪。
无惨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试图触碰我,也不再对我微笑。他开始学会用沉默的眼神与我交流。
虽然我不理解,但作为基本礼仪,我也会沉默地回看过去。
只不过大多以少年轻哼一声扭头离去作为结束。
我不经常同医师见面,有一次恰逢医师回来取药,我问他小孩子在同龄人面前很沉默是因为什么?
医师想了想。
“聪敏早熟的孩子会嫌弃同龄且幼稚的孩子吧。”
我疑惑不解,小孩不就应该傻乐天真吗,一个小孩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我经常将自己悬在廊下,倒挂着盯着天不亮就起床还有点睡眼惺忪的无惨,刚开始他会皱皱眉头关上窗,次数多了便视若无睹,洗漱更衣。
我其实是想给他打晕然后让他继续睡觉,但下不去手。
在他捧着沉重书卷研读的时候我仍旧和之前一样滑到他身侧,看他在干什么。试图拿着自己收集而来的鸟羽花朵枝叶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大部分时间对于我这个人不予以理会,只会将乱七八糟的物品整齐的摆放在桌面上,再任由我打乱。
此时,他刻意板起来的脸总会因为我的胡闹而放松一瞬。
“你是精怪吗?”
这是无惨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神明?”
我接着摇头。
“那就是鬼了。”
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此时浮现在我脸上的神情可能太过于迷惘与懵懂,无惨蹙起眉头,那双好看的眼睛流露出看傻子的情绪。
“你就当我是鬼吧。”
我没好气地嘟囔着,后知后觉,我好像变成了幼稚鬼。
少年似乎变得很受欢迎,曾经冷淡的父母会常来看他,每次来都大张旗鼓的,也有各种贵客登门拜访。
我讨厌热闹的人群,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麻溜跑得远远的,等天光黯淡无甚可玩的我才会施施然回去,飘在枝头看着端坐在窗边仍旧看书的小小少年。
暖黄烛火勾勒出无惨的身形,半明半暗的脸上似乎有着莫名的不爽。
“你去哪里了?”
“……去玩。”
“玩什么?”
“……瞎玩。”
无惨又露出了看傻子的表情,好看的眉头微蹙着,微扬着矜贵的头,从鼻腔中溢出浅淡的轻哼。
“以后早点回来。”
这句话不像请求,更像命令,带着一种生硬的关切。
我愣住了,晚风拂过我的发丝。烛光下,他低着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梦幻的呓语。但那微微发红的耳尖,泄露了他刻意维持的冷静。
这是我们第二次对话。
每次到了春季,流行在贵族中的出游便少不了,一年一度的花见就是这两天。
宅院中涌入很多人,仆人们开始装点庭院,制了很多新衣,少年在鲜亮衣装的衬托下更加风姿俊美。
他忽然抬起头望向仍旧坐在树梢上的我,风裹着樱花花瓣迷了我的双眼,只是一瞬的恍惚。
我感觉到心脏扑通,重重跳了一下。
兀自打着旋落下的花瓣自我的方向落在无惨身上,细长白皙的手指碾过,留下粉色的渍迹。
无惨被簇拥着,走向那群华服耀眼的访客。他走在最前方,身姿挺拔,步履从容,侧脸在明媚的春光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淡。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目光交汇,也只是被风吹乱的一场错觉。
贵族之间的交谈枯燥乏味,无惨应对得体,举止无可挑剔,连唇边那抹刻意勾起的浅淡弧度都没变过,完美地嵌在那张十分精致耐看的脸上。
见他没事我也懒得待在这酒色奢靡之地,我见到一只从未见过的鸟儿,雪白的羽毛金色的羽冠,比起高谈阔论的人群我还是更喜欢随着风追着鸟儿与蝴蝶乱跑。
我没有看到当我离开的时候,与众人谈论和歌的少年冷不丁回首,微笑的弧度化为平直,身处喧闹却用沉默的目光盯着我离开的方向。
风吹动他华丽衣袍,也吹动他的发丝。
鸟儿太过于胆小,等到日落后我才得偿所愿收获我的第一只宠物。
等我心满意足地回去后,我发觉无惨早早地灭灯休息了。
兴许社交活动太累,我不以为然,径直回到了医师的小院。
当我推开门的那一瞬间,长久熄灭的烛火亮了起来。
我看到少年挺直的脊背,他整个人浸在寂静中,微微侧过头,余光扫向我身处的方向。
“回来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那双在白日神采奕奕的眸子变得沉而危险,那里面的东西我渐渐看不明白。不再是纯粹的看傻子的嫌弃,而是一种翻涌的、被压抑的、炽热又冰冷的东西。
我没回应,手里拢着鸟儿,点了点头。
无惨似乎还想盘问些什么,低垂的眼睫轻颤着,像极了她曾追逐过的蝴蝶。
怎么感觉他是因为我半道跑路而生气?
“你在生气。”
我陈述事实。
无惨轻佻眉梢,不知所云的晦暗从他眸中褪去,又恢复成矜贵的贵公子模样,他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
这就走了?
明明他才是小孩子,搞不明白。
当我彻底点亮屋内的烛火,我这才发觉放置在榻榻米上的一枝樱花,一盒樱饼,以及一纸和歌。
山樱烂漫霞氤氲,雾底霞间隐芳芬。
可我不识字,也读不懂。
也不知道这首和歌还有后半段。
我尝了口樱饼,不出意外胃部抽搐着试图将异物排出体内。
总不能浪费。
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游走,仿佛灵智初开,我顿悟——
血鬼术·变好吃。
……然后我可以尝出食物的味道了。
我的胃也不再抗拒,饿了这么多年,那一盒樱饼囫囵吞下,感觉还不够,胃中的饥饿感前所未有的汹涌,于是我又偷偷摸摸去了厨房。
血鬼术·变熟变好吃
在哪吃就在哪里睡,这是我极大的尊重。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就被院落里不同寻常的骚动惊醒。
仆从们焦躁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议论声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
“昨晚备好的鱼和肉全不见了!”
“连米缸都浅了一大截!”
“见鬼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连装点心的食盒都像是被舔过一样干净……”
我蜷在厨房的角落里,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几百年来第一次尝到食物的滋味,那种汹涌的饥饿感几乎吞噬了我的理智。
做贼的我怎么可能留在案发现场,我麻溜的逃回了医师的小院。
好巧不巧,又碰到了无惨。
无惨没有回头,背对着我正在看我新养的鸟儿,他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
“去哪里了,做了什么?”
我屏住呼吸,没敢吭声。
他彻底转过身来看我,眼神狡黠:“看来,‘鬼’也是会饿的。”
我干巴巴点了点头。
万幸无事发生。
日子照常,只不过我的每日行程中除了溜达还多了一项吃东西。
无惨不再待在屋内,经常在檐廊下端坐着,身边永远摆放着一叠点心,各种我不认识的点心轮换着来。
少年不是在看风景就是在看书,我也放弃烦他扰他,转而兴致勃勃的拿着点心。
血鬼术·变好吃
比原汁原味的糕点更加可口,太好吃了,失去吃饭的**我可不想再重温。
这个时候,满心满眼全是吃的我,没有一次发觉身旁少年稍缓的眉目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那是无惨尚未被病痛折磨,少有的温暖日子。
闷热的夏季过去,空中有了秋的凉意。
神情倨傲的少年变得异常安静,脸色逐渐黯淡无光,也不再经常坐在窗边看书,不会陪我在廊檐下闲坐。
仆人们议论纷纷,说公子性子大变,怕是身体不适。
无惨的身体忽然一震不撅,过热的环境令他焦躁干咳,可气温稍降就会止不住的颤抖咳血。不止歇的咳嗽好像要将心肺咳出才会止歇。
医师从宫廷回来了,但也带来一个晴天霹雳。
无惨他得了不治之症,活不过二十岁。
宅邸里面好似空气凝滞,没有人敢大声喘气,仆从低眉顺眼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真的救不了嘛?”
我问医师。
医师摇了摇头,说他从未见过这个病症,但他会尽力。
无惨病倒的前几个月他的父母还会前来探望,曾结交的名门望族来过一次就无影无踪,他的病没有好的迹象。
我明白,他被舍弃了,就像曾经的我一般,子嗣众多的贵族亲情淡薄,有用便维护,无用便置之不理自生自灭。
何其可悲。
我与他皆是。
无惨的身体情况陡转直下,少年愈发焦躁,仆人稍有照顾不周便大发雷霆动辄摔碗怒斥。
我站在他床榻旁,而他大部分时间无视了我。
我明白病痛的折磨是多么让人痛不欲生,可我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在他冷的时候添更多炭火,咳嗽的时候替他顺背。
无惨蜷缩在床榻的角落,身体颤抖着一直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为什么。”
无惨声音细弱得像濒死的幼兽,“凭什么。”
为什么他会得不治之症。
凭什么天神会让他这么痛苦。
无惨倏地抬头,那双在漆黑的室内灼灼发亮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我。痛苦没有让他神志混沌,反而让他变得更加敏锐。
“你……”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竭尽全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晦暗的眼神犹如针刺扎入我的心脏。
“你有办法是不是。”
仿佛他早已知道,我这个超然物外的“鬼”一定可以解决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公。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