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变成鬼,是一件比吃不饱还要可悲的事情。
我从小就害怕吃不饱,饿肚子的感觉就和濒临死亡的感觉相似,饥饿在胃部蚕食着烧灼着,身体的变化令我惶恐不快。
而变成鬼后,这种感觉只多不少,人类经过身旁,血液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甚至可以看到肌肤下面的流畅的肌肉线条,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可口。
将我变成鬼的那个医师,我不知是应该感谢他还是应该痛恨,他让我长久地忍耐饥饿,但鬼的身体也可以忽略这些感觉。
人摆在面前我现在只觉得恶心,食物也一样。我长达二十年没进食过,早就忘记食物咀嚼起来,通过舌尖传递到身体里面的感觉。
不需要进食又可以忽略饥饿,如此平衡。
同样,也忘记活着是什么滋味。
这对于我来说,无异于绝望。
我并不觉得变成鬼是件幸运的事情,离“活着”越来越远,即使和常人无异,仍旧觉得自己早已死去。
变成鬼活着,一点都不快乐。
想死也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我曾经试过各种死法,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受伤的部位就已愈合,血肉黏腻的声响蠕动着自我身体里发生,如此令人恶寒。
即使喝下各种毒药也只是短暂忍受各种痉挛,然后无事发生。
我虽维持着人类的模样,可是,内里早已变成丑陋的怪物。
忍耐病痛的无惨紧紧盯着我,那双眼眸充斥着求生的**,他想活下去,想变得跟我一样。
但是我没办法,这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有将人变成鬼的能力。
即使知道,我也不能保证无惨能跟我一样仍旧维持理智保持人性,并且不再惧怕阳光。
“或许我可以试试。”
医师皱紧了眉头,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复杂的眼神从抗拒到坚毅,“我有办法让你的身体恢复正常。”
我几乎是在瞬间明白了这个医师的想法,可我没有制止也没有参与。
没有我,医师也会来到京都。没有我,医师也会拿出在老师那里并不完美的药方进行修正。
如果这是命运,如果这是必然。
我又凭何干预呢?
归根结底,我是一个早就应该死去,不应该存在的“人”。更不应长久现身无惨身边,陪伴他长大,在这个容不下自己的世界有所联结。
所以我只能沉默。
而沉默,是一把杀人心的利刃。
在无惨看来,我已然和一个无用的、只能旁观他痛苦的人画上了等号。
天昏沉,日落之后无人点灯,诸多服侍的仆人被发怒的无惨驱赶,即使咳血摔倒在地也无人敢上前搀扶。而在发泄之后,他又会陷入更长久的、死寂般的沉默。
整个宅院散发出腐朽潮湿的气味,已是深秋,院落中那古樱早已斑驳徒留树干,无惨还未就寝,一个人靠在窗边,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极尽冷漠:“你怎么还在,为什么不和那群无用的人一样滚开。”
我没有回答。我也无法回答。
眼前的人就连说话都要费尽全部力气,
“呵,我早该想到的。”无惨重重咳了几声,“你也不过是个愚蠢无知的小女孩罢了。”
世界沉入一片死寂,黑夜是鬼的领地,金色非人的眸子犹如明灭灯展。无惨直视着此般模样的我。
“医师说你了事情。”
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无惨拖着他濒死的躯壳,而我怀抱着早已死去的灵魂。
我终于开口,说出了我的祈求。
“不要变成鬼。”
不要变成跟我一样的空洞的存在,这不是痊愈的希望更不是什么值得尝试的事情。
但我还是讲了出来。
“请作为人,度过自己的余生。”
无惨的表情狰狞一瞬。
“我怎么接受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接受自己即将死去!?”
曾经风光无量的少年缠绵病榻,天差地别的境遇容易击垮任何未经锤炼的意志。
“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这个少年的眼眸中曾映衬着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映着我喜爱的樱花与飞鸟,可现在徒留扭曲的执念。
我或许不应站在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角度去评判一个时刻面对死亡阴翳的人。
“如果我现在死去的话,不——我不会死去!”
无惨死死盯着我,像是在他单薄的命运中找到了一块坚实的土地。
“我要变得和你一样,这样的话……”
情绪波动之大,引得他连连咳血,可他仍未放弃未出出口的话语。
“只有这样……”
远处的仆人听到了动静,也顾不得什么连忙赶了过来试图搀扶无惨。
“我才能……”
我仍旧沉默地站在原地,仆人搀扶着昏厥过去的无惨,医师匆匆赶来。混乱的一夜有惊无险地度过。
我转过身,不去想无惨未对我说完的话,也不再去看。
后来,医师告诉我他找到了最优方法,如何将人在不变成鬼的程度下治愈好疾病,只是这个变量还无法掌握,他只能慢慢地尝试,需要很长时间。
“不知道无惨大人的身体能不能撑到我彻底完成药方。”
“他可以的。”
我说,无惨的求生**早已胜过侵扰他的病魔。
秋去冬来,满世界银装素裹,我许久不曾探望过无惨,我开始识字读书,昼夜不息来弥补我错过的东西,医师的医书被我反复研读,即使借由体内老医师的记忆,我也找不到任何将鬼变成人的方法。
这半年我从未踏出过房门一步,不再进食也不敢陷入沉睡,害怕无惨的生命在悄然之间逝去,更担忧他变成失去理智的恶鬼。
他已经无法正常走路,身体更加瘦削,性情多变愈发阴郁。我听得最多的便是下人的诉苦与埋怨。
死亡很可怕。
所以我不会去嗔怪或劝解现在的无惨。
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那只鸟儿。可这只鸟儿没有挨过凛冽寒冬,死在了一个深夜。
掌中的羽毛触感如此柔软,粉嫩的双爪变得僵直发青,圆溜的黑色眼眸紧闭着。我甚至还记得它落在我肩头的重量,梳理羽毛时乱飞的羽粉。
它曾无数次落在我的手指上,将小小的头抵在我指尖让我替它挠头。
我去抚摸冰凉的鸟喙,一时走神轻微的刺痛于指尖浮现,冒出来的血珠顺着鸟喙的弧度潜入深处。
死去的鸟儿忽然动了。
我听到骨骼碎裂又生长的声响,僵直的肌肉在重塑,蓬勃的生命力又重新回到这只鸟儿身上。
鸟儿抖了抖羽毛,歪着头,用熟悉的嗓音鸣叫着,它轻轻啄了啄我的指尖,像曾经无数次撒娇那般。
我做了什么?不应该如此。
死去的应该回归大地,安眠于黄泉之国,等待投胎转世。
被我强留在世的生命,还会是最初的吗?
那个在病榻上挣扎的人,是否也可以像鸟儿一样起死回生?
诸多念头伴随着涌上脊背的寒意,比窗外的冰雪更冰冷地渗透我。
我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跨越,就再也无法回头。
我试图杀了死而复生的鸟儿可我怎么也下不去手,我怎么忍心亲手杀掉我心爱的东西。
从这时开始,我分外憎恶身为鬼的我。
又是一年春天,天气渐暖,那棵古樱蓄满了粉白花苞。
鬼使神差的我踏出了房门。
鸟儿跟随在我身后,日光照它身上,倏忽燃起火焰。受到惊吓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回背阴的地方。
我站在日光下回望,等待鸟儿自己做出抉择,是选择长久活在自己不喜的黑夜还是忍受生命的消磨最后飞向我。
白色的羽翼在黑暗中潜藏一瞬又重新显露在天光下,鸟儿身上缀着赤红的火焰一路飞灰,毅然决然地落在了我的肩头。
被阳光灼烧的痛苦过后,它重新生长出洁白的羽翼,赤红的纹路自胸脯蜿蜒至背部,蜕变成全新的模样。
看着鸟儿重新翱翔于阳光下,我并没有很高兴。
跳脱轮回的它不懂生命的重量与短暂,长久留存在人世间也只是我加在它身上的束缚,如果没有了我它也将不复存在。
没有任何意义。
可如果没有了无惨,那我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所以我去见了无惨。
阳光暖软,无惨的身体过载厚重的被褥中,他似乎没想到我会来,长久挂在他脸上的焦躁疲乏也松动一瞬。
“要消失就彻底一点。”
无惨没有看我,他别过头面向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抱歉。”
我轻轻坐在他床榻。
“樱花快要开了,要不要去看一眼。”
“无聊至极。”
无惨比我想得更加虚弱,他曾经坚实的身躯变成了枯柴,即使将全身的力气压在我身上我也没有感觉出一丝吃力。
无惨倚在我的肩头,他比我高出很多,我的身体仍旧停留在十四岁的时候,曾经小小一团的婴儿早就消失了,我不得不接受他是个成年男人的事实。
我抬头看向那棵尚未盛放的樱花,鸟儿站在枝头吊着花柄玩闹。
无惨轻咳一声。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一下,竟然一时恍惚。
我一开始好像没有名字,还是两位姐姐告诉我的,听说我的母亲在生下我的时候想带我逃离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贵族深宅,可惜事情败露,母亲自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两个姐姐曾经深受我母亲的照顾,原本应该丢弃街头的我被两个姐姐悄悄捡了回去。
她们说的母亲姓沢田,希望我悄无声息、安稳地度过一生。
“沢田羽幽子。”
现在也多一层幽魂的意味。
“真是不吉利的名字。”
无惨低沉的嗓音攀上我的耳畔,清浅的呼吸凉凉的落在我的颈项。
“名字什么,无所谓。”
我现在都是鬼了,并不在乎俗世的规矩和看法。
兴许是春天,万物复苏,就连着无惨的身体也有着恢复的迹象。
无惨不再长久卧榻,他走得很慢,极为不喜被人搀扶伺候,多次甩开试图帮扶他的仆从,他跌跌撞撞向前行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苍白的手指因用力撑着墙面而关节发白。仆从们远远跪伏着,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
我藏身在盛放的古樱上,悄悄盯着他。
他忽然停下脚步,喘着气,抬起头。晦暗的视线穿透纷扰花雨,精准捕捉到了藏在枝桠间的我。
这一眼,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我想,如果那个时候我不在这树梢上就好了,如果我不因为好奇就轻易跟无惨扯上关系就好了,如果……
我没有发现藏在无惨枕下那后半段和歌就好了。
我在书中看到了千百种人生,也知道爱别离,嗔痴怨憎。
可我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感同身受。
山樱烂漫霞氤氲,雾底霞间隐芳芬。
多情最是依稀见,任是一瞥也动人。
发生在我心底里的情感的变化,令我惶恐。
于是,我再次躲了起来。
这一躲,又是半年,闷热的夏季迎来了雷雨天气,今天是少有的放晴的一天。
我破天荒地走出了房门,不自觉地来到了无惨的宅院,我看到无惨拖着病弱的身躯步入阴暗的房内,下一秒传来浓重的血腥气味。
仆人惊呼的声音穿透檐宇,我看到医师倒在血泊中,柴刀这么劈开了他的额颅骨。
“什么一定有用的药方,什么需要时间实验,都是这个庸医的欺瞒手段。”无惨唇角勾起扭曲的弧度,“没用的东西就不该存在。”
我呆愣在他身后,听着无惨忍耐病痛而发颤的嗓音,血的味道散在空中令我头晕目眩。
“罪该万死,这一切,都罪该万死。”
活在我心中,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彻底死去了。
病痛蚕食他的人性,妄念扭曲了他的精神。
我认清了一个现实,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无惨。
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是我,让一个人丧命,是我,让一个少年变成这副模样。
如果没有我,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抱着缥缈的希望渐渐步入死亡与杀戮之地。
我到底因为什么而存在?
在我恍惚中,无惨踉跄着与我擦肩而过。
再后来,我听说无惨的身体好了,重新出入宅邸,恢复了曾经风光模样。而我只是将自己关在房间中,逃避着一切。
直到无惨同我母亲那般,忽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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