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里灯火通明,惨白墙壁束在周围,犯人无法入睡,他听到值班人员打招呼:“组长。”
李明荣点头,问了句:“他有交代什么吗?”
“只承认了自己□□,其他只字未提。”
这个回答在李明荣意料之中。他走到铁栅栏前,睨着那个中年男人,对方眼里映出红血丝,吸了下鼻子,李明荣说:“睡不着吗?”
他没管对方回话,自顾自说:“专案组的人都睡不着,还有更多的人因为你们也睡不着。”
后者低头不语,仿佛入定了。
四年前,时任苍城刑侦支队支队长的廖邺,卧底在“力爷”身边,长达半年的接触中,“力爷”首次带他去谈生意,场所就是付文斐名下的产业——亚巴顿会所。
初期“力爷”对廖邺不完全放心,谈生意的时候会让他站在门口放哨,有条子来就咳嗽。几次过后,都是这番操作,廖邺等不及了,找准机会录一段音交回局里。
进展还算顺利,“力爷”接受调查,亚巴顿会所暂封。变故发生在廖邺归队后一周内的体检中,他的吸毒检测呈阳性。局里全员体检,检测结果均为阴性,李明荣将苗头锁定会所里,可一无所获。接着他查验廖邺卧底期间的吃食上,果然从廖邺常吃的饭店中查出罂粟成分。
廖邺戒毒停在12次,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的情况有所好转,李明荣隐约感到不对劲,他连夜赶往廖邺家里,手机里廖邺发来的录音一直播放,刺啦——刺啦,他破门而入的瞬间,房间里的雾气加上滴答水声竟有些诡异。
廖邺溺死在浴缸里,年仅25岁。
所有和付文斐有关联的人,李明荣只要想到他们的脸就会感到恶寒,面前这张面孔当然也不例外,他问他:“你梦过自己残害的人吗?”
“不会了。”
“等判决后生离死别的事落在自己身上不好受吧。”
付文斐答应过他,他死后,会妥善安排他妻女以及父母的衣食起居,他不信对方敢反悔。他的呼吸倏地沉重,呵呵冷笑:“你不用激我,有证据你们就去抓人。”
一码归一码,付文斐没骗他。他是被下线供出来的,证据确凿付文斐怕惹火烧身很正常。
至于他的家人,专案组扑个空,也并非不是一无所获,纵然付文斐有通天的本事,好端端的人也不可能凭空消失。
李明荣突然很想抽烟,他伸手去摸口袋里的凸起,摁下打火机的瞬间,他移开了。
对方盯他唇边噙着未着的香烟笑,李明荣指尖微动,问他笑什么,他笑得更嚣张。
做笔录的警察警告他:“不许笑。”
李明荣知道罪犯在笑什么,这长笑是一个跳梁小丑的精神胜利。
他目光锐利,一字一句:“你最好祈祷你的靠山也像我一样守规矩。”
声音停止,李明荣居高临下,眉宇冷清,他走出去给予对方足够的思考空间。而等对方心理防线崩塌的这段时间里,自己表现的越冷静,对方就越急,狗咬狗的破绽总会有的。
办公室,他站在窗边,冷风凌乱他的头发,一缕烟散开消失。
燥热的风,呼啸的海浪,一个躺在沙滩上的男人。
一步,两步……越来越近,她脚步停住了,手指触及他骨骼分明的脊背,他被她翻过来。
男人半边脸蹭着细砂,女孩手指弯曲探他的鼻息,没死啊。
她说不上来的感觉,做了几下心肺复苏后,对方剧烈咳嗽呛出几口海水。
突然,周围的情形变了,她成了躺在水里的人,无情的杂音让她去死,他掏出后腰的枪支在她的头顶,那张陌生的脸发出喟叹:“何蔓,何蔓。”
手指近乎没有温度,她挣扎着拂开后脖颈黏腻粘连的几绺头发,一阵枪响过后,何蔓“啊”的一声坐起来。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很久,她才找回正常的声调,“我梦见她了。”
系统也没完全睡醒,它对她无厘头的话发问:“谁?”
床头柜上的小型加湿器还在往出涌动水雾,她探胳膊关上,按住抽痛的太阳穴回复:“我,或是何蔓。”
天还没亮,江患去国安对接要提审罪犯的工作人员,李明荣拎保温壶也跟他一起。
挡风玻璃结了薄冰,江患轻车熟路的找纸片刮,李明荣打开车内暖风,抱着水杯暖手。
过了一会儿,可视区域明朗了,江患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李明荣把后排的大衣晾在他腿上,江患伸直腿问他:“今晚的庆功宴,你不张罗一下?”
不管怎么说,李明荣带队成功抓捕关键嫌疑人,取得阶段性进展,厅里还是比较满意,至于“海网计划”泄露的事情,需要时间去查,具体到哪一步,查在谁身上都是未知数。
轮胎碾过减速带,水漾起涟漪,他波澜不惊地开口:“你看我有工夫吗?”
江患知道李明荣对聚会不感冒,外加上也确实是忙,他转移话题:“经侦、网侦其中不少人要带家属过来,对了,给戴启鸿也发了请柬,其余的……。”
戴启鸿是付文斐的第二任岳丈,因着这些苍城名流多多少少都不肯仅有一任丈夫或妻子,总是变着法的换配偶,所以苍城一直流传着一句话:长命不结名流,得利频换配偶。
江患继续喋喋不休,李明荣皱眉,似是始料未及,“一共发了多少请柬?”
“没多少,处长的意思是不能铺张浪费,但也别寒碜,该有的表率要作。”
戴启鸿这些年雷打不动拿出1.5%的经营额度,通过付文斐名下的慈善组织给各类正规警种捐款,请他来也情理之中。李明荣不反对这些,按照规定来即可,他说:“能确定戴启鸿来吗?”
“以他的资历哪有不来的道理,不过我看他给付文斐铺路是真。”
付文斐十几岁时就在戴启鸿做事,顶他半个儿子。付文斐前妻死的早,坊间传闻他早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付文斐,付文斐也识趣,戴启鸿刚过六十五寿,他就迫不及待迎戴小姐过门。
威逼也好,利诱也罢,结果是戴启鸿想要的,他巴不得让所有人知道他多满意这个女婿。
铺路?李明荣倒也认同这个观点,不过以付文斐的手段,赶上老丈人的地位是迟早的事。戴启鸿不傻,生意场上叱咤风云几十年,利比情靠前。
没等李明荣说话,手机嗡嗡震动,是刘钧。
他拔开数据线,屏幕紧贴耳边,对面急切的汇报炸开:“组长,犯人十分钟前突然呕吐,陷入昏厥,我们在坐救护车赶往苍城医院。”
李明荣愣住了,半晌没发出声音。江患感受到他周身泛起的肃然,意识到不对,靠边停车,“发生什么了?”
他顾不上解释,声调直而冷硬的做出决策:“医生初步诊断结果是什么?中毒还是疾病?”
“应该是中毒。”
“有生命危险吗?”
刘钧急出一身冷汗,组长刚出去办事就出意外,无论和他们有没有关系,都很灾难,“暂时没有。”
江患大致猜出是军火案的罪犯,密不透风的看守所里,专人负责看守一夜,就这犯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中毒了。
李明荣手指无意识箍紧手机边框,指尖充血,他强忍怒意吐出几个字:“有结果第一时间告诉我。”
电话断掉,他后怕的阖眼,鼻息漫长沉重。
他原以为付文斐手不敢伸这么长,没想到,他嚣张毒辣到连弃子都不放过。甚至还专门找他们对接的节骨眼上出纰漏,李明荣想当面掐住他的脖子质问对方是不是疯了。
这一刻漫长无际,发动机没有动静,再睁眼他又恢复清明,“熄火了?”
天色渐明,江患从后视镜中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一晃很多年过去,比江患第一次见到他时,褪去不少青涩。
江患踩刹车点火,有所顾虑:“还去交接吗?”
窗外朝霞含着日出,绿化带颠簸滑过,李明荣的声音透出疲惫:“按原流程来。”
就是要去。江患在李明荣跟前做事久了,慢慢摸清他的脾性,他做事一丝不苟,严于律己但对同事下属没得说,丝毫不苛刻。只是总爱把事情闷在心里,消化的过程惜字如金。
国安比较重视这个情况,刘钧视频里把目前掌握的信息叙说,犯人在监护室。等李明荣他们结束对话之后天光大亮,闹钟按时提醒。
几乎是八点一到,工作群弹出消息:会议取消。
何蔓思忖是不是李明荣睡过头了,很快她便否认了这个想法。这个时间,不仅公寓楼道里没人,专案组的前厅也是不见人影。
她人傻了,这什么大型老板连夜携款跑路案发现场?
何蔓上了点高科技,系统检测完毕后解答专案组齐聚在苍城医院,所以她的系统是一款人性化行车记录仪。
知晓一切,女孩并不打做什么,贸然行动只会让自己惹一身骚,还不如静观其变。
医院消毒水味道很重,偶尔有几个躺在推车上占满狭窄过道的病人,李明荣和江患挤在一侧让开。
他们按照咨询台护士的提醒来到监护室外,刘钧独自钳着报告单上下扇振,江患咳嗽提醒他,刘钧直愣愣望过来,在看清他们之后,他大步流星过来,“组长,江哥。”
江患的性格更跳脱,相处起来没有边界感,所以刘钧一行人私下与他更亲昵。
李明荣从他手中抽出报告,细细阅览,患者确诊为铊中毒,摄入量400mg。
400mg?对方图什么?
刘钧像小学生罚站似的,目光小心游离在纸张和后面的男人身上,组长的压迫感太强了,即使对方面无表情。
过去一个世纪那么久,李明荣抬眸,“负责治疗的医生在哪里?”
门“砰”地关上,这回有江患陪他。
李明荣回到专案组后,一直没出过办公室,午餐也没吃。下午四点十五分江患收到他的消息,拆了桶海鲜泡面只加蛋不加肠泡好送过去。
办公室的区域完全不够李明荣发挥,江患目瞪口呆扫过没有一丝空隙的白板,男人还在标注,边缘的字迹很浅,浅到江患只能依稀看出笔画。
江患端着变软的泡面,手心发烫,他打断李明荣:“医院来消息了,和你的预料吻合。犯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需要留观察几日。”
李明荣大手一松,马克笔以完美的自由落体运动进入垃圾桶,接着他去卫生间洗完手关门进来。
他的严谨到了骇人的程度,他把犯人可能的服毒时间,毒发频率,毒发诱因以及关押之前、中、后过程中服毒的机会全部梳理一遍,包括个体差异性李明荣都有考虑在内。
下属拐走他的座椅,坐在桌子的另一侧,李明荣失笑的瞥过他认真的表情,问他:“看出什么了?”
江患往前凑了段距离,努力顺着组长的思路走,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须臾他耸肩。
意料之中的答案,李明荣极自然的用板擦抹去这一切,满屋子不见皮椅的踪迹,下属却悻悻把椅背递在他的手中,江患还想靠着卓沿,组长公事公办地手指角落的凳子。
李明荣忽略江患撇嘴,平静说出了那个最不可能的答案:“他是自己服的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