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晚饭,江沉年去了方锦房里看望。
进门,便瞧见方锦坐在铜镜前,摸索着那些新花样的发饰给自己试戴,父亲江岭独自坐在一旁喝酒。
江沉年在江岭身边坐下,江岭给他斟了一杯酒,“陪我喝一杯吧。”
江沉年鼻子微动,闻着这酒的味道并不是伯酒,回头朝方锦问道:“母亲不是得了几坛子的伯酒吗?”
一听他这话,方锦蹭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见江岭也朝她看过来,声音微弱的笑道:“什么几坛子,就一点点。”
江沉年脸上扬起很淡的笑意,道:“既然有,不若母亲拿来给父亲尝尝?”
方锦脸上虽不情愿,但还是去拿了。
房间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江岭倒了杯酒举起,冲着江沉年笑道:“你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为父是真的替你开心。”
江岭这辈子,比起他的两位兄长没什么本事,能生养出一个状元来,已经可以写在他族谱的功劳簿上了。
“这杯酒就当做是我提前恭喜你当上刑部员外郎。”说罢,江岭抬手一饮而尽。
江沉年摸索着手中的酒盏,却没拿起,只道:“父亲这些年也辛苦了。”
老大是秀才,每日只知读书写字,老三身体不好,也不能指望他能干多少活,整个江家的担子都在江岭的身上。
他已经习惯了承担和被需要,如今儿子高中,即将进京上任,他们的生活也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一个没什么文化,只会干活的庄稼汉,进京以后便只能在儿子的羽翼下生存。
江岭开心又欣慰,内心还有一丝隐隐的酸楚,心情复杂至极。
江沉年忽的站起身对着江岭鞠了一躬,江岭慌忙站起身,“你这是做什么?”
“儿子高中,父亲本该放下身上的担子好好休息,享尽天伦之乐。可儿子初入仕途,心中不乏慌乱。”
“儿子知父亲年轻时对打铁颇为擅长,只是苦于战乱,才没能继续发展下去。”
“儿子听闻,朝廷正在向全国的铁匠工人征集自己研制的刑具。”
江沉年直起腰,看向江岭,“儿子想,若父亲能研发出来,得刑部青眼,儿子的路也好顺一些。”
“真的吗?”江岭有些震惊,“如果能帮上你,我当然是乐意的,只怕……”
“父亲不必担心,选不上也没有关系,只是试试。选上了也算意外之喜,额外的助益。”
江岭点头,“好好好,那我现在就去准备准备。”
见江岭如此着急,说着就想往外走,连忙道:“父亲不必着急,具体的征集时间还没有下发,大概都要到明年了,父亲慢慢准备也可。”
江岭屁股刚挨上凳子,又迅速站了起来,道:“这距离过年也没剩多长时间了,我还是要尽早准备的。”
方锦拿着酒壶进来时,江岭闷着头往外走,“不喝啦?”
方锦还没来得及高兴,江沉年便从她手中接过了酒壶,打开盖子仰头就着壶嘴灌了一口,“好酒!”
“母亲既然已经拿来了,也不能让母亲白跑一趟不是。这酒啊,我就拿走了。”
方锦都来不及阻止,就见江沉年踏着月色离开了。
不禁叹道:她这儿子心眼可是真多,也不知是像谁……
这晚,于若出早早的躺到了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莹亮的月光透过门窗映到白月纱上,床榻内一片柔白温馨,似住进了温润的玉镯里。
听到边榻上落秋的翻身声,于若出轻声唤道:“落秋。”
落秋迷迷糊糊的,被于若出一唤,清醒了过来,问道:“怎么了?姑娘。”
落秋下了边榻,走到于若出帐中,坐到地坪上,双手交叠半趴在于若出头边的床榻上。
“睡不着吗?”
于若出点了点头。
落秋打趣她道:“难不成是想江公子想到夜不能眠?”
于若出扭头朝她瞪过来,落秋迅速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于若出轻咬唇瓣,望着榻顶沉思了一会儿,忽又转头从被窝里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落秋的手背。
声音轻轻的,带着些少女的娇羞,“你觉得……江公子会是清雅风趣,浪漫诗意的,还是木讷单纯,端正君子?”
落秋露出一个“还说不是在想江公子”的眼神,想再说些玩笑话,但又怕于若出听了后不理她了,便生生忍住了。
脑子里仔细想了一番,道:“表面端正规矩,实际欲.望疯魔!”
“哎呀!”听到她这样的话,于若出恨不得去捂她的嘴。
“不过……”落秋想到那日廊下,江游看于若出那如痴如醉的神情,又觉得江游表面应该也不是那端正规矩的人。
“这句话怎么感觉用来形容状元郎更合适呢?”
于若出疑惑,“为什么?你又不了解那状元郎什么样。”
“而且,你话锋转得好快,不是在说江游吗,怎么说到江沉年了?”
落秋趁于若出不注意,偷偷将冰凉的手伸进了她温暖的被窝里。
“就是感觉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落秋在脑子里试想了一下江沉年疯魔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于若出微微咬牙嗔怒道:“我看你啊,在我身边早就心猿意马了吧。”
“不如等我出嫁之时,也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不要不要,我可是要一辈子待在姑娘身边的。出嫁时,我就是姑娘的陪嫁,魂归天命时,我就是姑娘的陪葬。”落秋为表忠心,也不顾及,什么话都说了。
“你呀你呀,口无遮拦。”于若出忍不住伸手去敲她的脑袋。
这也是在于若出身边,要是换了其他主子,落秋这样的性子怕是死一万遍了。
落秋笑嘻嘻的挨了于若出的打,忽然想到什么,问:“再过两日便是姑娘的生辰了,可想好许什么愿啊?”
于若出头颇为傲娇的一扭,“不告诉你。”
“啊……”落秋央求道:“说说嘛,我好跟姑娘许一样的愿。”
落秋到于家当丫头之前,先是裹着襁褓被河上唱戏的伶人捡了,后又被布庄老板买去做童养媳,没两年布庄关门,她又被布庄老板压到市集上,拿着一块写着“二十钱”的板子,等待新的买家。
落秋到于家时,不过四岁多不到五岁,已经历了许多颠簸。
也幸好那时年虽小,痛苦很快就被新的快乐取代,自此遗忘在岁月中,不曾露头。
因此,落秋没有自己生辰,于若出的生辰便是她的生辰,于若出的愿望便是她的愿望。
“我希望我可以跟江公子琴瑟和鸣,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恩爱夫妻。”于若出红透了脸,声音越来越轻,似夏日的红蜻蜓,点水低飞,微波涟漪。
落秋肯定的点头,“一定可以!”
话音刚落,于若出一个尖叫弹跳起身,躲到床角,手指着方才她躺着的位置,“有,有东西……!”
“什么东西?”落秋惊恐着护在于若出身前,眼睛死死盯着床上的被褥,生怕下面钻出来什么可怕的东西。
于若出的声音带着哭腔,“刚刚被窝里有东西,碰到了我的腰。”
“啊?”落秋的脑子迟钝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于若出说的是什么东西。
于若出正害怕着,忽的听到窗外有瓦片晃动的声响,似乎在急速往屋子里靠近。
落秋对着于若出有点尴尬的开口,“那是我的手。”
于若出屏息静听,脑子快速思索着应急之法,完全略过了落秋的声音。
落秋见于若出不理她,整个人都紧绷着,以为她被吓傻了,只得更大声的道:“那是我的手!”
“我伸进你的被窝里暖手,不小心碰到了你的腰。”
靠近的声音骤然消失了,下一秒,于渐鸿拿着刀破门而入,满脸的慌张急切,“你没事吧?”
看到大哥,于若出有点懵,摇了摇头。
于渐鸿上下扫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确没事,才松了口气,又猛然察觉于若出如今正穿着里衣站在床榻上,神色些许的慌乱,迅速退到纱帐之外。
于若出也意识到了自己现在衣衫不整,立即背对了过去,低头面对里侧的床档。
落秋在见到于渐鸿的瞬间,就知道自己闯了祸,垂首悄悄跪在了床边,不敢抬头看于渐鸿一眼。
“我方才听到你的尖叫声,发生什么事了?”于渐鸿声色如常,依旧是一家之主的模样。
屋门敞开着,一缕缕的凉风吹动那如月色般皎洁的纱帐,于若出曼妙纤细的身影透过纱帐悠然飘动。
院子里的松针落了满地。
于若出的声音软糯轻灵,还带着独属于夜晚的慵懒,“没什么,就是有虫子爬到床上,吓到我了。”
“虫子?”于渐鸿垂眸。
于若出点头,发觉大哥看不见,立即止住这有点蠢的动作,道:“是的,就是天色太晚了,没看清是什么虫。”
“既是虫子,我便也放心了。”于渐鸿背手而立,“时间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说罢,于渐鸿便带着人往外走,刚踏过门槛,下意识便往院左侧的屋顶上看过去。
深灰色的天空中,附着一团冷雾,屋顶的正脊上,赫然放置着一个玉白瓷的酒壶。
落秋刚想要站起来去关门,就见于渐鸿朝自己望过来,吓得她又跪了下去。
直到于若出开口叫她,才发现门前已无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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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一片的书房里,月光都透不进来半分。
“啪——”的一声,响利清脆的巴掌声刺入黑暗。
一人着束腰黑衣长袍,一声不吭,跪下来。
“啪——”又一巴掌。
接二连三数十巴掌打下来,那人的脊背从始至终未倾斜过一下。
身前人终于打累了,喘一口气道:“罢了,以死谢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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