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身入连州1

天元二十三年冬。

内阁大学士林偃海勾结斥兰,私献舆图,意图谋反,罪证齐全,林家上下无一幸免,尽数关押。

外头飘着鹅毛大雪,两扇黑漆大门打开,寒风裹挟飞雪一股脑涌入,耳侧碎发轻晃不止,苏苡披着件银朱色金丝云纹狐裘,一路往诏狱深处走去。

诏狱墙壁很厚,只有几扇高悬小窗,灯火幽暗,空气中掺杂着浓重的血腥味,惨叫声透过甬道清晰入耳,苏苡微微凝眉,她不信林偃海通敌叛国。

林偃海与苏苡的母亲,长公主萧从筠乃刎颈之交。先帝逝后,朝中群臣个个虎视眈眈,是林家同萧从筠、太傅谢泽仁一道,扶持十二岁的萧恒登基继位。

距今二十三年整。

且不说林偃海官居三品,兼刑部侍郎,他何至于此?

四五个狱卒自甬道另一侧挡住苏苡去路,躬身作揖,恭敬开口,“见过郡主。”

苏苡应声抬眸,视线从几人低垂着的脑袋上掠过,声音淡淡却透着几分寒意,“让开。”

狱卒没有动,为首那人上前一步,道,“郡主可是要寻林大人?陛下下令,今日任何人不得探视。”

苏苡神色微敛,看向那人的目光冰冷,身上带着近乎要压抑不住的怒气。

她刚得知此事就赶了过来,丞相贺宏成呈上的罪证齐全,林偃海当即以通敌叛国之罪名锒铛入狱,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共同审理,一旦罪证确凿,林家再无转还的可能。

每晚一秒,林家便多一分威胁,今日这人能见得见,不能见也得见。

余光瞥向右侧狱卒腰间挂着的佩剑,苏苡反手将剑拔出,直指说话那人。

霎时间,其余狱卒下意识握上剑柄,欲要拔剑,苏苡神色不变,剑尖往上挪了半寸,“本郡主要见的人,还没有见不到的。”

“你们,是要拿剑指向我吗?”

拔剑的手齐齐顿住,不确定地转头看向为首那人。

感受到脖颈上冰凉的触感,那人垂眸看了看,只要苏苡稍稍用力,他的脖颈就可以从中分开,他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陛下有令,小的不敢违抗,还请郡主见谅。”

苏苡轻嗤一声,话语间满是不屑,“此等小事,待事后我自会去皇舅舅跟前请罪。纵使皇舅舅怪罪下来,本郡主一力承担,绝不会牵及无辜。”

那人依旧面无表情:“郡主,这于理不合……”

眼见对方还有心阻拦,苏苡不再同他置辩,上前两步踹向对方小腿,那人踉跄着跪倒在地,苏苡冷冷扫了一眼,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几步过后,苏苡垂眸看向手中的剑,力道一收,剑身重重砸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苏苡头也不回,“胆敢再往前一步,本郡主便叫尔等血溅当场。用你们的头颅换本郡主几句斥责,你们当真认为划算。”

话音充斥在过道里,一字一句灌入耳中,几人刚踏出的脚默默收了回来,丝毫不怀疑苏苡此话的真伪。

为首那人盯着苏苡的背影,从地上爬起来,朝一旁的狱卒说道,“我去向陛下禀报,你们在此处守着,任何人不得放入。”说到这里顿了顿,“其余人,可以拔剑。”

“是。”

越往里走,越是昏暗,关押林偃海的牢房在最深处,苏苡走了好一会才看到人影。

四周的牢房都被清空,这一片就只关押着林偃海一人。牢房里有张木块拼合的床,床很窄,只够一个人躺着,翻身不小心都会掉下去。

木床放在左侧靠墙,右边还有一张破旧得有些发黑的桌子,除此之外牢房里几乎没有活动的空间。林偃海就侧躺在木床上,面对墙壁,像是睡着了。身上是一件薄棉衣,很干净,显然还未受过刑。

苏苡望着林偃海的背影,心头漫过一丝苦涩。

八年前曲江战败,武安侯府满门战死沙场,萧从筠中毒身亡,苏苡,昔日被捧在掌心,金尊玉贵的“小凤凰”,一夕之间失去双亲,沦为遗孤。

时至今日,苏苡仍清晰记得萧从筠去世前身上萦绕着的,浓重血腥味里混杂着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太医院特供的安神香在香几内日日夜夜焚着,可鼻尖嗅到的却是更加苦的药味。

那时的苏苡尚且年幼,并不知晓死亡意味着什么,但她却是知道离别的。

她的父亲是武安侯的嫡长子,一战成名的怀远将军,常年随着武安侯征战沙场,一走便是几个月。武安离京中足有两千多里路,能够带回来的都是些枝条编织的小玩意,吃食什么的也就是干粮了,别的放在路上没两天便坏了,苏苡就故意缠着苏卓禹要武安的糖葫芦。

糖葫芦,莫说京中,北襄像样点的村镇都有卖的,倒也不是苏苡非要吃,就是为苏卓禹常年不在家生气,要闹闹他罢了。可每次,苏卓禹还真就能给她带回来。

但在曲江战败后,娘亲告诉她,爹爹再也带不回糖葫芦时,她知道了,这大概不会是一件好事,她的爹爹回不来了。倘若能回来,她必是能再吃上武安的糖葫芦的。

因此,当萧从筠沾满鲜血的手,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又一点一点往下滑落时,苏苡紧紧握着萧从筠的手,用力地贴在脸上,久久不愿松手。

可最后留下的是一句未说完的“好好活下去”,和脸上黏稠的泛着腥味的血液。

八年过去,苏苡以为凭借现下的部属足以护住想护之人,但当预想中的事情真的发生,她才发现自己一如当年那般渺小无能为力。

苏苡知道,林偃海此番是遭人陷害,可知道又有什么用?查不到证据,找不到真相,林偃海依旧是通敌叛国的罪臣,林家依旧是罪臣家眷。

视线越过锈迹遍布的铁门,落在林偃海雪白的薄棉衣上,苏苡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良久喉间才溢出一声,“林伯。”

哪怕苏苡已经尽可能地用平和的语气开口,林偃海还是从中听出了几分迫切忧虑。

林偃海眼睫微颤,缓缓睁眼,青灰色的砖面落入眼中,彻骨的寒意寸寸侵入,刺痛感变为麻木,一动不动。

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牢狱中格外明显,冻僵的身体才逐渐恢复一些知觉,林偃海双手撑在木板床上,探起半边身体望向苏苡。

这一眼包含了太多的思绪,淡然却又决绝,惆怅却又释然,还不等苏苡仔细分别,便被一一揉进了一片平静里,无波无澜。

苏苡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界碑阻拦,明明人和事都清晰可辨,伸出手却抓了个空,连一片衣角都碰不着。

林偃海故作轻松地勾起一抹笑,“冉冉来了。”

“嗯。”苏苡点头,算作回应,随即话锋一转,语气急迫紧张,“林伯,伪造密信,偷盗舆图,买通人证,这些可是丞相一人所为?”

林偃海没有回话,坐起来靠着青砖墙,用力地捏着双腿,缓了一会,才站起来走向苏苡。

见状,苏苡立马解开披在身上的狐裘,扯下,从铁门缝隙中将狐裘塞进去,“正值严冬①,诏狱本就阴冷潮湿,以此罪名进来,狱卒定当不会有所顾忌,林伯,先披着吧,一会儿我便叫绯桃送些衣物吃食进来。”

林偃海手握成拳抵在嘴唇上,轻咳两声,摆了摆手,“我时日无多,不碍事。这红衣,衬你,莫要脏了。也别让绯桃跑这一遭,她一个小姑娘,若是见着外头堂中受刑的,晚上回去指不定要梦魇。”

额前几缕灰白碎发随着林偃海动作晃动,苏苡微微抬眸,林偃海的头发全部挽在头顶,墨色的发丝间嵌着缕缕银白,前些日子见时,分明还没有白发。

苏苡猛地移开目光,垂下眸子,似乎这样就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呼吸却乱了,话语间带着几分执拗,“绯桃不行,便叫沈易来,沈易不行——”

苏苡抬头对上林偃海的视线,“这天底下那么多人,我就不信寻不到一个敢进诏狱的。”说着强硬地将狐裘塞到林偃海怀中。

“林伯,你告诉我,今日朝堂之上,那些莫须有的罪证,可是丞相一人所为?”苏苡双眸紧紧盯着林偃海,不放过他脸上的一丝变化,一副得不到回答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林偃海垂眸,背对着高悬小窗,寒风吹着自己的脊背,手上银朱色的狐裘还残留着苏苡身上的体温,林偃海手上轻轻抚摸着,一下接着一下,仿佛手上抚摸的不是狐裘而是苏苡的脑袋。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摸过苏苡的头了?林偃海仔细想了想,抬头看向苏苡,上一次,似乎还是苏苡四岁那年。

自萧从筠去世后,苏苡便被萧恒接到宫中抚养,平日里极少时候出宫,偶尔相聚一次,说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御膳房②的菜合不合胃口”“是不是长高了”诸如此类。

兴许也是有所顾忌,八年来林家从未提起过萧从筠苏卓禹死前的事,只是看向苏苡的眼睛里总能看出几分眷念,而今却是破了例。

“一恍惚,竟是八年过去,你都长这么高了。还记得你幼时喜爱甜食,这么小一个人,能吃两大盘糕点,我们一群人就围着看你吃,别提多香了。”林偃海说这话时,眼中怀念分明,还伸手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

苏苡怔怔望向林偃海的脸,忽地就懂了些什么。

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苏苡一字一句道,“是啊,父母还在时,整个京中哪家哪户不说我讨人欢喜,个个上赶着巴结,可迄于今日,除了林家,又有谁待我真心实意?”

“荷月十九便是阿鸢生辰,林伯,为何偏就今日下狱之事只字不提,左右而言他?现下,我无法保你,也无法保林家。如此这般,是想让阿鸢同我一般吗?”

苏苡口中的阿鸢唤作林鸢,是林偃海的女儿,与苏苡同岁。

林偃海与夫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新婚燕尔却恰逢先帝离世,此后十年被派遣四处,一心国政,对林鸢这一个女儿,最是喜爱不过。

“林伯,我知你不愿我掺和此事,恐我被牵连,可此罪是要连坐的,若我不帮你,以丞相手中的罪证,待明日三司会审,林家便再无转还的可能。”

“为林家,为我,寻一生路吧。”

①严冬:十二月的别称。

②御膳房:御膳房职能雏形可追溯唐代的尚食局,但“御膳房”这一名称正式出现于清代。本文是架空历史,所以有用到,宝宝们不要被误导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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