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身入连州3

北襄边疆,连州境外。

苏苡手帕虚掩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仰头望向马背上的少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话音轻柔道,“公子,是来救我的吗?来的怎这般晚,人家都吓坏了。”

岑寂盯着苏苡的脸,沉默一瞬。

视线缓缓向下移,落在苏苡脚边躺着的尸体上,那人胸口被贯穿,留下的伤口足足有三寸长,迄今伤口还在源源不断往外冒着鲜血,那叫一个新鲜。

一炷香前。

“小姐,再往前走二十里地就是廿业了。”绯桃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了看,朝坐在主位上的女子说道。

苏苡点点头,没着急回答,慢条斯理给自己斟了杯茶。

“算起来,月白月见也该往回赶了?”眼下正值初春,寒气还未消散,杯中热气缓缓升起,弥漫在空气中,让人看不清苏苡脸上的神情。

绯桃低头:“是。小姐可是有吩咐?我这就派人传信去。”

“不必,随口问问。”苏苡淡淡道。

自十一年前曲江战败后皇帝萧恒便借此事,几乎将京中大大小小的武将都支去了边关。

在先帝还未登基时,朝堂就已分成了好几个党派,先帝以及其他几位皇子,朝堂局势错综复杂,自先帝登基后就让其回各自封地,无诏令不得回京,几十年来多方势力都这样互相制衡着。

先帝子嗣稀薄,直至临终也只有一儿一女,好在萧恒乃是先后嫡出,即使年幼也是皇位的不二人选,并在临终前将刚刚及笄的大公主萧从筠封为护国长公主,锡之金册,赐闻台六郡,扶持十二岁的萧恒继位,次年改年号为天元。

时间一长,人心各异,不少世家大族各为一派拥护新主。可以说现如今的北襄就是一盘散沙,一旦一方势力崛起或倒下,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北襄都会四分五裂,到那时北襄就会彻底沦为斥兰人的盘中食。

而新丰作为边界的最后一道防线,必定里三层外三层死守严防,如此重要的地界,看守的领将自然是萧恒信任之人。

苏苡绕道而行经过新丰,正是想利用这一点处理身后那群尾巴。京中权臣世家的人若是到了此处,还能活着离开才算是稀奇。

但借了萧恒的手,难免不会横生事端,因此刚越过新丰,苏苡便派月白月见兵分两路绕道返回新丰来个瓮中捉鳖。只是此行冒险,若不想活在萧恒的视线下,月白月见一时半会儿是赶不回来的。

杀人灭口是其一,干扰视线是其二。

要是因为一封信乱了计划,倒是得不偿失。

“廿业归属连州地界,出入身份都需严查,行事还要低调些。”杯中茶叶翻转,苏苡拧了拧眉,神情严肃带着几分烦闷。

绯桃自幼便跟在苏苡身边,知晓有多少人惦记着自家小姐的命,垂着眸子轻哼了声,“他们倒是恨不得将眼睛挖出来缝在小姐衣袖上——这天底下恐是找不出几个安全的地儿。”

闻言,苏苡睫毛忽地一颤,再抬眸看向绯桃时,眼中多了抹复杂情绪。

自离京以来,绯桃这张嘴就跟开过光一样,说什么来什么,要不是她准备够多,尸体上都该长出二尺高的野草了。

不知所以的绯桃:?

不等绯桃开口,一支箭就划破天空,自山顶俯冲而下,擦着帘子,狠狠钉在车檐上,发出沉重的嗡鸣声。

绯桃立马向苏苡靠过去,她不会武,只能张开双手,将苏苡完完全全护在自己身后,全然将刚才的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

驾马车的沈易听见动静,一只手握着缰绳绕了好几圈,紧紧缠在手腕上,他问道,“小姐没事吧?”

苏苡视线越过绯桃,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帘子轻晃着,只能隐约分辨出周遭是山,苏苡捏着茶杯的指尖微微收紧,“没事,接下来恐是一场恶战,你且小心些。”

“是。”

然而想象中的箭雨却并未落下。

一、二……五秒过去,外面依旧没有动静,苏苡直觉不对,“沈易,外面是什么情况?”

话音刚落,紧接着就是第二支箭,第三支……密密麻麻的箭雨铺天盖地落下,马车木檐上、地上全都是,却恰恰一支箭也没有射进马车内。

“小姐,有人在山顶上放箭,二十人左右。”好在沈易方才就已做好了准备,一只手牢牢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则拔出腰间佩剑,抵挡着迎面而来的箭矢。

苏苡正欲要说些什么,马车后的一个杂役忽然高声喊起来,“有人放箭啊!大家快跑!”

一边说着,一边仰头往山顶看去,像是在确认着什么,随后头也不回地抱着脑袋往山壁下跑去。

其余杂役早在箭矢射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四散开来,闻言,立马跟着那人也往山壁下跑。

马车上的三人脸色瞬间变差,往常也不是没有碰见过这种情况,但真到了危急关头,身上没有点武功的寻常百姓自己躲闪还来不及,又哪来的空喊别人快跑。

苏苡微微皱眉,杂役是临出京时绯桃亲自挑选的,个个家世清白,若那时便已被人买通,可想幕后之人权势滔天。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苏苡的目光落在车檐上的那支箭上,反手将箭拔出,固定箭羽的麻绳呈极淡的明绿色,箭杆上雕着水波纹,触感粗粝,箭头被磨去三棱,只剩下钝圆的铁头。

这座山不算高,箭程不远也不近,就算箭术极差也不至于射成这样,答案显而易见,他们商量得并不愉快。

想到这一点苏苡稳下心神,冲马车外的沈易说道,“沈易!这放箭之人还不知是何方神圣,你且先进来,免得受伤。”

放箭之人虽留有余地未下死手,但那么多箭却是实打实的,就算箭头磨钝,中一箭还是可能会要人性命。

沈易神情严肃,目光死死盯着山顶上飞快移动的一行人,手中的缰绳越来越紧,逐渐勒开皮肉,鲜血一点点浸入缰绳,他却像是毫无察觉。

闻言收回目光,看向发狂的马匹,手上握缰绳的力道再次加大。

绝不能,陷小姐于险境。

沈易是长公主在世时捡回来的孤儿,从小便养在长公主府受尽恩德,长公主去世后就跟在了苏苡身边,不管出于什么心理,都不能让苏苡受到伤害。

沈易回道:“应当是山匪,冲着金银财宝来的,小姐不必担心。”

沈易这话说对了一半。

京中的人越不过新丰,倘若绕道而行,就算有杂役报信,短时间内也追不上来,山顶上的人十有**是山匪。

但若只是为金银财宝而来,何须放箭?

好在沈易这话刚说完,山顶上的人便收手不再放箭。

沈易趁此机会,握住缰绳一鼓作气往后拉,马匹的前蹄向上跃起,发出一声嘶吼,片刻后,马匹的情绪终于慢慢平缓下来。

苏苡垂眸看了眼手中的茶杯,茶水表面的波澜还没完全消失,苏苡就着这个姿势将杯中剩余的茶水尽数洒在自己的裙摆上,将茶杯放回原位。

在一旁看着全过程的绯桃自然递上一张帕子,心中不禁腹诽:又用这招。

上次在琉璃巷被宋家的人惊了马,自家小姐也是如此淡定地给自己泼了一身茶水,狂打了宋家小姐一巴掌。现在想起来,也还是佩服自家小姐的脑子。

绯桃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一眼就能看出在想什么,苏苡把多余的茶渍擦去,将手帕丢回绯桃身上,一起丢过去的还有那支水波纹花纹的箭。

随后绕过绯桃,径直下了马车。

苏苡对沈易的做法并不满意,刚想开口,目光率先落到了沈易那双皮开肉绽的手上,鲜血混着翻开的粉肉,苏苡眼眸微闪,斥责的话又咽了回去。

苏苡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递过去,“日后莫要这般鲁莽。”

沈易接过,毫不犹豫压在伤口上,低头应道,“让小姐担心了。”

“你既知晓会让小姐担心,就莫要自作主张,反误了小姐安危。”

绯桃站在苏苡身旁,话是朝着沈易说的,视线却落在苏苡的背影上,语气颇为自责。

这哪是在警醒沈易,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

对此沈易也不反驳,垂眸静静听着,“属下知错,还请小姐惩戒。”

杂役是绯桃亲自挑选的,这时出了细作,心里一万个自责愧疚。

一想到是因为自己的失察,才陷小姐于险境,绯桃心情更加低落了,“小姐……”

不等绯桃把后面的话说完,苏苡立马打断,“欲害我者,纵是铁笼也能放两只青蝇进去,防得一时防不得百,此事无需多言。”

绯桃抿唇低头,看见手中的箭时眨了眨眼,又抬起头来,“小姐,箭羽处缠的是青藤麻,是连州百姓常用的料子。”

不等苏苡作出反应,一支箭就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向她袭来,苏苡抬眸神色微敛,反手握住绯桃手中的箭,飞了出去,两支箭矢在半空中交汇发出刺耳的碰撞声,转眼就落在地上。

分毫不差。

“姑娘好身手!”一声粗犷的喝彩从前方传来,“倒不像是后宅大院出来的。”

苏苡循声望过去,乌泱泱一行人,少说也有二三十。这话是为首那人说的。

只见那人骑在马上,络腮胡子几乎遮住半张脸,唯有一双眼睛能让人看清,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握着弓,刚才那支箭就是他射的。

沈易立马握上腰间的剑柄,冷眼看着他们。

“山匪走官道,还专挑连州地界动手——寨主胆子不小,也不像是无所求。”苏苡淡定开口。

络腮胡子一愣,随即大笑,“在下杜杰风,乃二十二寨寨主,自知瞒不过姑娘,今日不为劫财,只想问句话——”他忽地压低声音,“您是要去连州知府衙门,还是镇北王府?”

本意只想绕道经过新丰,处理身后豺狼虎豹,压根没想过掺和进连州的苏苡:……我能说我哪都不去吗?

事已至此,否认当然是不可能的,苏苡垂眸掩去眼底暗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自然是知府衙门。”

听到想要的答案,杜杰风满意接话,“如此,我便不欺瞒姑娘了。”

“前些日子有人抬着黄金来找老子,说取了你的性命,二十二寨便可安稳度日,不用再拦路抢劫,也不用再四处躲避官兵——”

杜杰风说到这里,眼神微眯,“可老子琢磨着,能让知府衙门乖乖听话办事的,能是什么善茬吗?”

除了京中那些位高权重的贵人,还有谁能许下如此诺言?又是谁值得黄金千两,让京中那些达官显贵买凶至此?

杜杰风不是个蠢的,否则也不能在连州地界,让二十二寨活到今天。

想到这里,杜杰风敛下神情,“老子虽然贪财,却不蠢。若今日我杀了你,那些人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二十二寨,不如赌一把,换条活路!”

苏苡闻言,微微勾唇,世人所求,不过钱权二字,杜杰风要护二十二寨安宁,就必定要往上爬,靠投诚换来的庇佑,护不住他的二十二寨,护不住他二十二寨兄弟伙的命。

想要往上爬,第一步就是摆脱山匪的身份。

杜杰风要的,便是一纸官府赦令。

苏苡抬起眸子,看向杜杰风的眸中多了几分兴味,连带着说话时也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不知寨主想要一条怎样的活路呢?”

杜杰风毫不犹豫道,“我要一纸官府赦令!”

果然。

苏苡眸中笑意更甚,面上还维持着神色不变,点点头,“寨主想要的,我可以给。但我有个问题。”

“姑娘请问。”

“得了这一纸赦令,寨主日后作何打算?”苏苡说这话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声线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意识到什么的杜杰风瞳孔骤缩,随即大笑起来,“我听闻南边商路近来屡遭劫掠,过往商旅苦不堪言。若得此良机,我等便沿平阳延丘一路南下,为商队押镖赚取营生。”

苏苡挑眉,“寨主不怕遭绿林同道记恨?”

先前同为山匪,一朝从良就回过头来坑自己人,不是缺心眼都干不出这种事来。

杜杰风扬了扬眉梢,“不是有句话——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世道,怕是没有比我们更懂山匪路数的人了。”

如若没有买凶杀人这一出,苏苡说不定还真就信了杜杰风的鬼话。

杜杰风一介山匪,却能在京中权贵找上门时,仅凭一句“黄金千两,不必躲避官兵”便察觉其中阴谋,迅速周旋权衡局势来寻她庇护,单说这一点,杜杰风就绝不会是等闲之辈。

这样的人所求一纸官府赦令,若说只是为了能光明正大出去赚银子,任谁也不会轻信。

杜杰风知道京中的人留不下他,又怎会将自己的行径主动暴露出去?

不过是编个谎话来骗苏苡罢了。

苏苡转头,给了绯桃一个眼色,绯桃立马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快步走到杜杰风马前,将玉佩递上。

玉佩通体呈现芙蓉绿,色泽温润而不失光泽,上面没有饰以繁琐的花纹图案,只刻着一节不秋草栩栩如生。

杜杰风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玉佩价值不菲,他不明所以看向苏苡,只听苏苡继续说道。

“寨主不必带着兄弟伙南下,我这里有件好差事。”

“这是我府信物,收下它,二十二寨便在名义上归属于我。寨主想建不世之功,可借我之势扶摇而上,博取青史留名;想要隐退江湖,也可为寨主周全善后,保一世安稳。”

“收与不收,全凭寨主定夺,绝不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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