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晅那头呢,人确实已经混沌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场病症来得这么急,又这么折磨人,明明平时自己的身底子很好,习武之人,平时什么小病小灾都很少,一但在战场上受伤,必定是极危重的伤势,创口溃烂发炎那是常有的事,着实没想到这一次看似寻常的创伤,会发作得这么汹涌。
处在这安逸的锦绣窝中,身体仿佛也倏忽变得娇贵起来。
昨日攸宁来时,他尚且能分得清人,意识也还算清醒,今日耳朵能听清些朦胧的声响,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俨然已经昏迷过去了。
青天白日,身边都是自己人,况且现在攸宁与他,是医者和病患,所以也不必顾忌什么男女大防,她步履匆匆进门,吩咐里面的女使:“昨日陈医师开的药方,你们去给我取来,另去敲些冰,浸在水里,等水冷下来了,浸湿巾帕给郎君敷额头。”
转头看向床上的郎君,他双眸紧闭,口唇微张,发出呢喃的声响,额头布满细汗,原本冷硬的面孔带着些病弱的苍白。
又扭头唤阿俏,“去门外寻个机灵的小厮,进来把衣服给他脱了。”
阿俏瞪大了双眼,“娘子,青天白日的,就脱衣裳啊。”
攸宁无语,掐了两下阿俏的肉脸,“不脱衣服怎么检查伤口?快去!”
阿俏一溜小跑出了门,知微端立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娘子在地心不住地踱步,青绿色的裙角旋了半个圈,又定住了,只听娘子转头道,“生着病,也不能不吃东西,不然身体更扛不住。吩咐小厨房熬些米油来吧。”
知微示意身侧的女使去传话,自己仍留在屋内陪着小娘子。
没一会儿,阿俏便和小厮回来了,攸宁带着女使们退回屏风后,叫他解开郎君的衣服检查伤口。
一屋子俱是未出阁的女郎,看了不着寸缕的男人身体难免羞赧,虽说没什么,但若有条件,这等差事还是交给同为男人的小厮更好。
小厮进去没一会,外面的女郎们就听到一声不算高的惊呼声,这一声引起了女孩子们的好奇,但在小娘子面前,不能表现得太过轻率,并且这一看有可能看到一个光秃秃的躯体,于是大家谁也不敢出去探看。攸宁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想起那日事急从权,她自告奋勇按着他的肩膀,其实早把他看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还假模假样地矜持什么呢?
于是双手扒着云母屏风的边缘露出个头,看见小厮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确定他确实是昏迷的状态,这才歪着头颤着手去解他的衣带,魏晅的身体被小厮挡住了些,也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小厮突然往外一窜,一蹦二尺高。
“怎么回事?”
攸宁一面说着,一面绕出了屏风。
只见小厮脚底抹油般在她身前一个滑跪,苦着脸道,“小娘子,郎君身上带着刀,小的不敢脱呀!”
攸宁不解,“他人都烧迷糊了,哪还拿得起刀?”
小厮说什么也不肯再过去,只一味地摆手,“郎君的手在动,我瞧并没彻底昏过去,这会他人迷糊着,突然给我攮上一刀可怎么是好?”
攸宁不知道阿俏打哪找出这么个鼠胆的小厮,到底不中用,还是得她自己上。
拒绝了知微来帮忙的提议,攸宁叫她们不必到近前来,一个人提裙坐到了魏晅床边。
这人虽昏迷着,却仍和昨日一样握着刀,不知是不是军营里养成的习惯。小厮虽没给他脱下衣裳,却已经解开了衣带,衣襟敞开着,露出极有力量感的胸膛,肌理分明,其上蜿蜒着几道深深浅浅的陈年疤痕,中间那道凹痕和下面的阴影连在一起,形成一个人字。
攸宁头一回知道,原来男子身材健硕,这里能够练得和女子不相上下。
看来,前日自己还是看得不够仔细。
只是现在实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再往边上看,才是箭伤的位置。因是夏日,未免闷热,包扎用的是丝绢,其上血液混着脓水,形成好大一片暗红色的痕迹。
“去取烧酒来,再去烧些热水,用艾叶煎煮,越多越好。”
攸宁解开丝绢,曝露出仍旧狰狞的伤口,周遭泛红肿胀,只是这红已经不是刚受伤时的鲜红了,而是发紫、发黑,肿得发亮。
医师不在,攸宁相信处理伤口这件小事她还是做得了的,凭借她从医书上看来的理论经验,和那日旁观李医师处理缝针的实践手法。
等水烧好了,用艾叶煮的水清洗伤口,可以清热解毒,消肿排脓。把脉问诊她不擅长,药理医理还是背得很熟的,伤口清理过后,再用醋调和黄蜀葵花粉末敷于其上,同样有解毒消肿,生肌止痛的功效,这还是陈医师的方子。
但设想得再好,操作起来仍然困难重重,攸宁手忙脚乱地弄了他一身水,期间屋子里的女使都被差遣了出去,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湿了的衣裳紧贴着肌肤,勾出起起伏伏的轮廓,攸宁看得脸热,往四周看看,发现这时候大家都忙着,无人能和她一起给他换一身衣裳,只好扬声唤知微。
知微不在近前,阿俏正好到了门口,手上端着几件崭新的衣裳,“娘子,老夫人特命人给郎君送来几套衣服,说是给大郎君多做了的,还不曾穿过……”
阿俏的声音渐渐近了,攸宁也不知怎么的,兴许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叫人看了不好,那一刻手没跟上脑子,伸出两只嫩白的手覆在魏晅腰腹处,遮挡住了下面朦胧的春光。
阿俏也是到了近前才发现,来不及想小娘子的举动是否得宜,她一个旋身又转了过去,再开口时,显见地能听出她话音里的尴尬。
“娘子,这是干什么呢?”
攸宁反应过来,迅速抽回了手,哈哈笑了两声,“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其实不过掩耳盗铃罢了,主仆两个在心里劝说自己一番,便上手给他换衣裳了。尽可能地避开刚包扎好的伤口,却也难免牵扯,不知是不是疼的,魏晅的手指微动,握着匕首的胳膊似要抬起。
吓得阿俏弹起身子跳到一边,往上一看,那人的眼睛睁开了。
顾不得魏晅没系好的衣襟,阿俏抬头看看小娘子,决定将这个向郎君解释的机会留给小娘子,自己转身退回了屏风后。
攸宁不知他清醒了几分,只能试探地说:“郎君醒了?今日耳朵好些了吗?”
那人不答,像在盯着她,又仿佛没有,只是空泛地看向这个方向,衣襟仍旧大敞着,他也无知无觉。
攸宁见他这模样,像是还没清醒,于是抬手准备将他的衣襟系好。只是手刚触到他的衣襟,便被另一只滚烫的手攥住了手腕。
天老爷,这人什么时候能变成正常的模样。
他的手心烫得攸宁心慌,于是奋力挣脱。方才给他清洗伤口的间隙,攸宁查看过昨日陈医师开的药方,再三确认没什么问题,便吩咐女使重去煎了药,总要先把这温度降下来才行。
“快放手,我给你换块巾帕。”
那人不但没听,反而攥着她的腕子起身,一把将她压在了身下。
他头上那块已经变得温热的巾帕砸在攸宁脸上,吓了她一跳,心仿佛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一般,魏晅的脸渐渐下移,此刻他的脸色不再苍白,反而带着比常日更甚的红润,若这一幕放在话本中,是可以令人浮想联翩的程度。
但这人并没有什么逾矩的动作,凑近了脸,眼睛也睁大了些,仿佛就是为了看清她是谁。
攸宁另一只可以活动的手用力推他,换来的却是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什抵在腰间。
这下攸宁彻底慌了心神。
颤着声音道,“魏郎君,你清醒一点,我在救你的命。”
这是这几日,他第二次用武器挟持她了。危险近在眼前,攸宁可不敢担保这个意识不清醒的他会不会做出什么误伤别人的事来,先前生出的一点旖旎也因这个动作烟消云散了。身体被束缚着,攸宁怎么也挣不开,突然生出一点深切的恐惧,男女力量悬殊,若他心是歪的,要趁着这个机会做些什么,自己是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
攸宁正要开口喊人,却见他拧起眉头,道,“你得了什么病?”
攸宁欲哭无泪,心想你才得了病,还病得不轻。
正不知道怎么办,那人头一低,整个人沉甸甸的,就这么整个压在了攸宁身上。
这个姿势实在不雅观,攸宁最后没好意思喊人,自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推到一边,也不管什么病人不病人了,恨恨地捶了他好几下。
阿俏再进来时,就看见自家娘子正挥舞着最后的拳头砸向床上的人,阿俏震惊地瞪圆了眼。
“我的娘子哎,这人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让你给捶晕了?”
攸宁憋着气,但也不好细细向她解释,只没好声气地道了一句不是我。
攸宁沉着张脸,边打理衣裳边向外走,虽有怨气,但这人该治还是得治,“叫几个人进来服侍,屋里别断了冰,冰敷的巾帕给他勤换着,等药熬好了,就给他灌下去,半个时辰来报我一次。医师来了不必先来见我,直领去给他看诊,吩咐人来唤我就是了。”
阿俏应了声诶,“娘子回去歇着吧,我亲自在这盯着。”
另外,还有一件事。
攸宁的脚步顿了顿,“他的耳朵似乎好了些,等医师来了,将这情况如实告知。”
阿俏点头不迭,表示自己明白了。
出了屋门抬头看,知微撑着一把油纸伞向这边走来。
折腾半天,大半个上午已经过去了,此刻热浪翻滚,日头变得毒辣起来,若不撑伞行走在太阳底下,能将人活生生晒蜕一层皮。
知微:“娘子,华然娘子往这边来了。”
攸宁闻言皱了皱眉:“又来找我打马球?”
知微摇了摇头,再开口时说出的话十分耐人寻味,她道:“大娘子往魏郎君的院子来,似乎是要探望郎君。”
昨日惹出那么大的事,按理来说今日她来见礼赔罪十分正常,但依攸宁对华然的了解,再正常的事放在她身上也总会有不寻常的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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