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一个往外走,一个往里进,就这么迎面遇上了。
诗礼人家的姑娘,即使相互不喜,见了面问候一声相互见个礼也是很必要的礼节,背地里怎么样暂且不说,至少面上要能过得去。当然了,之前那种针尖对麦芒的情况是例外。
攸宁福身问候了句表姐,华然面色不太自然,也仍还了一礼。
越过华然往后看,攸宁瞧见云萝手里捧着一个鎏金团花纹银盒,显然是送与魏晅的,看来确是来赔罪无疑了。
“表姐来探望魏郎君?”
华然嗯了一声,“昨日到底是我不对,今日特来赔罪,不知魏郎君现下怎么样了?”
攸宁清浅地笑起来,两只眼睛弯成上弦月的模样,娇俏得晃人眼,“表姐来得不巧,魏郎君正昏厥着呢,怕是不能起身见表姐了,等会儿医师过来,且先听听怎么说,表姐若是诚心想要赔罪,不若过一两日再来。”
然后话又说回来,华然到底是自己的表姐,且她虽然有时骄横了些,人前总爱装样,但攸宁知道她并不是那等本性恶毒的女郎。
曲家是河间望族之首,即便二房三房不如大房鼎盛,但到底同出一宗,背靠大树好乘凉,已经是许多人家难以企及的存在了。华然平日里出门赴宴,在人群中都是被奉承惯了的角色,有些傲气也在所难免。
昨日之事杨老夫人后来并未再说什么,只要求了往后西院采买等一应事宜,都需经过陈管家和崔嬷嬷掌眼,攸宁虽不喜欢她,但也并不想同她为难,再去计较那些掰扯不清的细枝末节。
往后还不知道能见几次,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
攸宁转身离去,走出几步远,突然听见华然在背后唤了一声“三妹妹”,这一声不似往日傲慢,反而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攸宁转过身,有些稀奇地望向她这位表姐,静待她的下文。
“对不住……我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我虽不喜你,但也从没想过害你性命,你到底也是苦主,这一声抱歉是你应得的。”
说话时华然的眼神调转向别处,并不看她,所以攸宁并没看清她是什么表情。
攸宁转过头佯装问知微,“今儿太阳打哪边出来的?可是奇了。”
将华然气得吹胡子瞪眼,只差没再骂她这个苦主两句,攸宁连忙正色道:“表姐的诚意我见到了,恕妹妹多唠叨一句,还望表姐能听进阿婆和表舅母的劝告,长辈们见识过大风大浪,她们总不会害你。”
华然没应,也没反驳,事关女郎的终身大事,她心里自该有些思量的。姊妹两个实在没什么温情的话好聊,便两厢告别了。
回到院子里,该收拾的行李就得收拾起来了,虽说不是立时就走,但也不能拖到临走才拾掇,左右她不用动弹,斜倚在风窗前指点江山。
她抱着一碗酥酪吃得满足,舒坦地眯起双眼,“阿婆给我做的新衣裳都别落下,还有好些没穿过呢。”
过了片刻,又想起还有一件大事更紧要,“给阿琅做的小衣裳、小帽子放在螺钿柜最底下,这个是最不能忘的。”
女使将宝贝捧出来,预备搁置在箱子里,虎头鞋虎头帽,甚至连襁褓也预备了,上面的绣样针脚细密,栩栩如生,叫女使们赞叹小娘子手艺之好。
攸宁自小习学便样样都好,琴棋书画,煎茶插花,骑射女红,无一不精,从来只有不想做的,没有做不好的。
阿姐临盆之前她就预备着做小衣裳了,但因不知阿姐生的是小娘子还是小郎君,于是两种样式的小衣裳都预备了些,有了阿珩之后,她自然是盼望能添一个小外甥女,是以女郎的物件更多些。
衣裳大略收拾停当后,知微从妆奁里捧出了几颗菩提子,送到攸宁跟前问怎么办。
“昨日事后,我吩咐人去隔壁院子将菩提子都捡了回来,想着用蚕丝线穿起来再交与娘子,但几个女使找了又找,连魏郎君掷出去打人那颗也算上,还是差了一颗。”
这倒是小事,这菩提串算是给攸宁挡了次灾,尽到了它的责任,待回了长安,叫阿娘再给她补上一颗,或是选个别的什么宝石都好。
“先收起来吧,等遇着合适的,补好了再戴。”
知微应了个是,抬眼向上看,娘子头上左右一对鎏金花钗端端插着,髻尾悬了一对金丝闹蛾儿,一动一晃间蛾翅扑簌,很是生动模样。
但知微观望再三,确定是少了那支早上娘子吩咐戴的缠丝白玉簪。
于是上前两步,低声问她,“小娘子,你髻上那支白玉簪怎么不见了?”
攸宁心中一惊,按耐住伸手摸头确认的冲动,脑子飞速地转,发簪在她头上插着,等闲是绝对不会掉落的,若非要说,最有可能的地方,不就是魏晅床上吗。
攸宁没办法详尽地告诉她实情,只好推脱说收起来了,又问,“医师来了没有?我过去看看。”
刚从那头回来,还能去看什么呢?知微心中奇怪,自己在小娘子身边侍奉,有时也得尽些劝谏的责任。
“刚门上来人传话,说是已经进门了,现在想是还没进院子。郎君那头有女使小厮侍奉着,阿俏也在那边守着,大热的天,娘子便不必来回跑了,没得中了暑气。”
可惜这话劝不住小娘子,小娘子一心只有她的簪子,叫知微赶紧撑伞,这就往那头去了。
女郎的贴身之物,落于外男的床榻之上,她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趁现在还没被发现,她得赶紧拿回来才行。
攸宁进院子时正遇上了医师,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上褶皱层叠,尽显岁月,只是那眼睛有神,眉头微微蹙着,一个眼神扫过来,活像在瞪人,淡淡瞥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便大踏步进了门。
攸宁心想真是奇了,他们打哪寻来这么一位傲气的医师。
兴许是人家本领过人,攸宁心想。
紧跟着进了门,便将里间侍奉的女使都遣了出去,叫她们在屏风后头候着,只留她独个在里面。
她一个劲地往魏晅床上看,尤其是枕头周围,可并没发现旁的东西,她的簪子不在这。
她松了口气,又提了一口气。
不在这,那能在哪呢?
医师在魏晅床边坐下,又瞥了攸宁一眼,这一眼中含着惊奇,“他是你什么人?”
攸宁一时有点错愕,进高门大户的人家做事,医师心里应当有分寸才是,怎么还大咧咧地刺探起人家的**来?
攸宁斟酌片刻,道,“他是我的好友。”
医师眼里透出了然,染上了几分笑意,只是攸宁看着这笑,似乎有几分不对劲。
没等她深想,医师已经伸手摸上了魏晅的脉,没一会便放开了,叹道,“热毒猖獗啊。”
医师伸手掰开他的下颌,向内看了看舌苔,又扒开眼皮观察两只眼睛。
魏晅就那样躺倒着任他施为,没能再醒过来,面上的酡红并未消退,像染上了胭脂,但却不是那种健康的气血色,而是发热显现出的红晕。
“他的伤口本来处理得好好的,只是后来沾了水,便不好了,家中府医重新处理过,但他仍高热不止。”
医师并没回应她,她自顾自继续道,“他的耳朵有沉疴,落水后便发作起来,今日我看似乎好转了些。”
医师掀开他的衣服,并没顾忌攸宁还在现场,只抬眼又瞥了她一眼,那一眼颇有深意。
攸宁当没看见 ,只在医师问起伤口时回道,“这伤口,是我刚刚处理的。”
医师点点头,“还算细致,但我还是要看一眼伤口才好。”
就这么一会儿,攸宁刚给他包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皮肉和丝绢粘连,取下来难免要受一番苦痛,好在他现在不省人事,这么生生撕下来,也没有一点反应。
医师看过后道,“瘀血阻滞,经络闭阻,需得施针。先把药方拿来,得填几味药。”
药方就收在屋里,攸宁将药方拿在手里,有些疑惑,“医师还没看过,怎么就知道需要添药材?”
医师将他的皮肉袒露,抬手下针,攸宁观察这几个穴位,分别是膻中、乳根、内关和太冲四个穴位,进针和行针都有手法,很是娴熟,攸宁看得仔细,觉得这是一个偷师的好机会,若能学得一二,对自己必是很有益处的。
但医师却一边施针一边开口道:“热毒内转,寻常退热的方子便没甚作用了,你的方子用的是黄芩、黄连、黄柏,是也不是?”
攸宁惊讶无比,对这位医师生出了些许佩服,“正是。”
留针的空隙,他吩咐攸宁,“另加三味药,犀角一钱,生地黄一两,玄参五钱。曲家家大业大,这一钱犀角还是有的吧?”
犀角是极珍惜的药材,常作为东南一带小国所进贡的贡品,寻常百姓难以得见,民间黑市等也有买卖的路子,只是价格十分高昂,这一钱犀角的价钱,可能是一位普通农户一年甚至数年的收入。
因外祖母病重,圣上垂恤重臣家眷,赏赐了不少珍贵药材,其中就有一味犀角。
攸宁笑着答,“承蒙圣上恩典,家中恰好有。”
这一刻,攸宁突然发觉了这位医师与旁人的不同,寻常医者行医是营生,到了官宦人家,常常毕恭毕敬,而这位医师,并无这种姿态,甚至有些看不上。
攸宁于是问,“还没请问医师高姓大名?”
医师捋了捋胡子,也不讳言,“老夫姓项,项宛白是也。”
江南西道名门项氏之后,少时便有神童之名,不惑之年医治过高祖的顽疾,得封“大雍第一神医”,自此名扬天下。
攸宁大吃一惊,又暗暗欣喜。
攸宁学医,并没特地跟谁学过,只是古籍医书翻得多了些,号脉看诊却怎么也学不明白,她请教过陈医师,身边女使每一个的脉象她都摸过,但也并没能有所提高。
若论医术,项宛白造诣之高,想必世间没有能出其右的了,若能拜他为师,攸宁相信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就。
遂摆出一副谦恭的姿态来,敛衽先行了一礼,“原来是项老先生,老先生万福,小女这厢有礼了。”
起身时笑意盈盈,仰着脸探问:“老先生还收徒吗?勤学好问,悟性特别高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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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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