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凯旋

凯旋的岑氏军驻扎在石岭关,近日正逢百年难遇的洪涝天气,就连一贯干旱少雨的太原郡都深受暴雨之苦。

岚水之侧,兵马逶迤。

主帐外正候着几位家丁模样的人,他们抬着一顶素色软轿,风动帘起,隐约可以窥见轿内坐的人一袭白衣。

营帐内,岑青云卸了盔甲,外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他立于沙盘前,正推演着战局。见他久无动静,一旁候了许久的崔大夫捏着袖口,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岑青云斜斜地睨了一眼,出声道:“行军途中,万事从简,辛苦崔大夫了。”

崔洋连忙拱手道:“殿下此言实是折煞臣了,殿下征战沙场,有不世之功,臣自当……”

岑青云叉着腰,打断他:“崔大夫慎言,此处并无什么殿下,孤乃三军主帅,崔大夫应唤一声将军。”

崔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久闻岑世子铁面阎罗之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崔洋低着头,抖如筛糠,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得自头顶处传来的轻笑声。

岑青云俯下身子,竟亲手将他扶起来,道:“世伯的信,我已收到了。既是崔氏好意,我也不便推拒,不知这次送来的,是崔家的哪位娘子?”

崔洋躬着身,并不敢直视岑青云,只是低着头道:“伯父特意叮嘱过,将军治军严明,故而崔氏并不敢坏了将军清名。家中几位姊妹,姿色平常,入不得将军的眼。”

岑青云身为穆王世子,知交相赠也好,天子赏赐也罢,王府后院之中,多得是娇妻美妾。

但他似乎不耽于此,这些年不管王府后院里养着多少莺莺燕燕,他也并不流连于脂粉枕席间。

既是不好女色,博陵崔氏便另辟蹊径,送来一份别出心裁的大礼。

崔洋对着屋外的家丁挥了挥手,软轿落地,轿中人戴着帷帽,娉娉袅袅地进了主帐。

崔洋摘下帷帽,露出少年俊秀的面庞:“此乃族中幼弟,素来性子温软,最体人心的。他平日好些诗书,于兵法上也颇有见地,将军只当他是个小厮长随,留在身边伺候也就是了。”

说罢,他不动声色地掐了一把少年的胳膊。

少年会意,动作笨拙地跪下行礼:“博陵崔池,见过将军。”

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跪在地上单薄瘦弱的一团,倒让岑青云难得起了几分怜惜的意思。

他走到崔池面前:“抬起头来,让孤瞧瞧,你多大了?”

崔池抬起头,姿容实在是称得上一句天人之姿,只是神色却稚嫩怯弱地道:“今年已十六了。”

崔氏乃北方望族之首,博陵崔氏这一脉更是一门三相,即便是岑青云之父,故去的穆王,当年平定天下之时,也少不得崔氏出人出力。

岑氏与崔氏算得上是姻亲故旧,前些年天子也曾有意将崔氏女许婚给岑青云,但被他以军务繁忙为由推脱了。

此次北伐凯旋,亦有崔氏之功,若再拒人于千里,只怕会伤了多年的情分。于是岑青云对崔洋道:“崔大夫有心了,代孤问叔父安康毋恙。”

他扬声唤了一句:“行易。”

门口守着的副将闻声进了帐,岑青云对崔池道:“崔氏好意,孤自然知晓,只是孤带着嬖僮回京,想来圣上会怪罪。此行便令崔小公子作妇人装扮,待回了穆王府,再做打算。崔大夫意下如何?”

此话虽是商量之语,瞧着岑青云神色,却是十足的不容置喙。崔洋知他向来习惯了发号施令,故而只是连声称是,不敢驳他。

岑青云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崔池,对一旁的郑行易道:“传孤号令,待明日雨停,即刻回京。”

四月十六,岑师凯旋,天子于麟德殿设宴。

清思殿内,隔着纱帘珠帐,岑青云难得盛装,九旒冠冕,青衣纁裳,金玉饰剑,腰环九章。

珠帘后,贵妃端坐其中。

岑青云行礼道:“贵妃无恙乎?”

过了片刻,宫娥端过一杯薄酒,珠帘后传来贵妃带着哽咽的声音:“吾万事皆无恙,不知明月奴此行漠北,可添新伤否?”

岑青云接过金樽,一饮而尽。

贵妃王氏,原是他母亲闺中密友,贵妃无子,待他如亲子。

可惜如今他身为外臣,只有偶尔承蒙天子恩赐,才能隔着隐隐绰绰的重重帷幕,让贵妃瞧一眼他的模样。

岑青云道:“贵妃无恙,臣亦无恙。愿贵妃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贵妃垂询了几句他的近况,忽而问道:“吾听闻,此行你带了一位崔氏娘子回京,不知是七娘还是十三娘?”

岑青云叉手答道:“并非崔氏贵女,只是族中孤女,臣偶然所遇。”

贵妃轻叹了一口气,道:“明月奴,如今你已年近及冠,陛下也有意让你承袭世兄爵位。偌大一座王府,总该有个女主人。”

岑青云不吭声,贵妃带着些许责怪道:“你府中那个段氏,实在是被你宠得无法无天。你这些时日不在京中,她只怕是要将王府的屋顶掀翻了才是。”

岑青云连忙请罪道:“臣私德不修,未能约束府中姬妾,望贵妃不要迁怒于含娘。”

贵妃挥了挥手,对他道:“陛下还在麟德殿等你,快些去吧。陛下曾同吾说,这次要赏你个恩典,你可该好好想想,该向陛下讨什么恩典。”

一路行至清辉阁旁,岑青云避开宫人,对着身旁的郑行易道:“含娘又惹出什么乱子来了?”

穆王府中美人如云,但大多是旁人相送,独段含之不同。她虽出身不高,只是教坊署中擅弹琵琶的官伎,却是世子亲自求来的。世子一向谨慎守礼,但当初为了将她讨要到手,甚至不惜与裴相公家的大郎大打出手。

段娘子脾气火爆,世子却从未厌弃,反而日复一日地更加纵容。故而王府院中,只有她一人最喜欺男霸女,惹是生非。

郑行易道:“世子您是不知道,您前脚刚出了京城,段娘子后脚就打发了院子里几个侍婢,非说平日里她们仗着年纪轻,有意狐媚于您。”

岑青云皱着眉:“荒唐!王府的侍婢都是贵妃和陛下从内廷拨来的,岂能容她说打发就打发了?”

郑行易连声道:“那可不,有一位不省事的,竟然和段娘子当堂叫起板来。”

郑行易学得活灵活现:“段阿姊好没道理,你我都为人奴婢,凭什么偏你爬上了主子的床,就要比我们高出一头来?段阿姊与我们究竟还是一样的人,待哪日阿姊得了封敕,正经当上了王府的主子,再来打发我们也不迟。”

岑青云捏了捏眉心:“含娘竟能忍得她说完这许多?”

郑行易点点头,而后道:“段娘子将这名婢女打了二十棍,而后扔到暗门子去了。”

府中侍婢的身契皆在内廷,段含之滥加私刑不说,竟还将人送入娼门,这也太荒唐了些。

虽说陛下仁善,贵妃宽厚,但若是真的怪罪下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段含之这条命,也不知够不够陛下出气。

岑青云连忙扯下腰间令牌,对郑行易道:“你快马回府,速速将含娘痛打一顿,定要血肉模糊命悬一线才好。”

郑行易不解:“段娘子岂肯受这般的罪?”

岑青云推了他一把:“让你阿兄行刑,他知道分寸。你只须告诉含娘,倘若此罚她不愿受,从今往后我穆王府也留不得她了。”

麟德殿中,丝竹管弦,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当今天子宣宗坐于高位,对岑青云举起杯:“朕得卿如此良臣,如虎添翼。”

满饮此杯后,宣宗又道:“此次大胜,卿要何赏,只顾快快道来。”

岑青云却惶恐道:“陛下为国殚精竭虑,臣不过略效犬马之劳,岂敢贪功耳。”

宣宗摆了摆手,醉意朦胧道:“岑卿,在外你我是君臣,在内却是骨肉至亲。”

宣宗眼中隐有泪光:“当年若非阿姊相护,朕也不会有今日。”

岑青云之母华阳长公主,乃先帝长女,陛下长姊。

先帝在西征途中崩殂,彼时内有藩镇格局之乱,外有夷狄觊觎之危,宣宗登基时,不过总角稚子。

华阳长公主与穆王是青梅竹马的少年夫妻,一人在外荡平四海,一人在内稳定朝纲。岑青云降生后不久,华阳长公主就因旧日积劳,英年早逝,未过多久,穆王也因旧伤复发,壮年早亡。

宣宗无子,唯一的一女安平公主,也身有弱疾,常年缠绵病榻。因而宣宗便对岑青云过分溺爱,封地食邑、金银财帛,向来是不曾断的。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岑青云思忖再三,对着宣宗道:“臣唯有一愿,望陛下垂怜。”

宫宴散席,岑青云打马回府。

他今夜实在是吃了太多的酒,宫中佳酿虽不醉人,如今酒意上头,浑身都蒸腾出热气,再遭夜晚冷风一吹,整个人倒有几分身处云端的虚幻缥缈之感。

岑青云远远便瞧见穆王府灯火通明,郑行简与郑行易正候在大门外,岑青云翻身下马,将冠冕摘下扔进郑行简怀里,问道:“含娘何在?”

郑行简引着路,对她道:“在院子里,方行完刑,虽瞧着吓人了些,却不曾伤着筋骨,不过是皮外伤,将养几日便可痊愈。”

岑青云绕过挂着“社稷肱骨”四字牌匾的正厅,后院的正中央,含娘正躺在地上,一旁正围着几个持着木棍的武婢。

含娘原本只是呜呜咽咽,现下见了岑青云的身影,更是连声地嚷起痛来。岑青云在一旁冷眼瞧了好一会儿,直到听着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才道:“不过这些时日不见,你这毛病愈发地厉害了,今日若不叫你吃顿教训,只怕来日要闯出更大的祸事来。”

岑青云指使了仆妇将段含之抬回她院中,而后对着郑行简道:“拿着孤的帖子,去司药监请医官,便说孤教训府中不懂规矩的姬妾,一时失手,要闹出人命了。”

他这样声势浩大地将含娘痛罚一顿,惹出一番动静来,想来立时便回传进宫里。若不叫宣宗与贵妃知晓他惩治了含娘,只怕过不了几日,含娘便是想保住性命也难了。

院中的淋漓鲜血干涸成一团褐色,沤进青石缝隙中,一旁跪倒成一堆的莺莺燕燕,瞧了这样的场景,一个个俱是吓白了脸。

岑青云冷声道:“含娘的下场,你们可瞧见了?”

众美人哭得梨花带雨,齐齐称是。

岑青云对着为首的那人道:“令月,往后府中事务,你与持盈一应商量着便是。”

翟令月俯身行礼:“是。”

她原是贵妃身边司饰的女官,后由贵妃亲自赐给岑青云,助他打理一应王府事宜。翟令月身份最高,人却不托乔摆谱,比之骄横跋扈的段含之,到底是她更得人亲近。

一旁同是女官出身的苗持盈却插话道:“听说殿下此次出征,带回来一位崔氏贵女,不知如今这位崔娘子在何处,也该同我们姊妹相见才是。”

岑青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苗持盈被他这一眼瞪得实在惶恐,便止住了话头,不敢再多言。

今夜她前脚进了王府,后脚崔池便差了人来禀报,称是连日奔波,如今身子不适,早早地便歇下了,不曾赶上世子整顿内务,特地差人来同世子告罪。

岑青云念及崔池一路上病病歪歪的模样,右手不住地摩挲着拇指上的那枚墨玉扳指,道:“夜深霜重,他既歇了,没得叫人再跑一趟的道理,改日也见得。”

“如今只有一件事,是最要紧的。”

岑青云双手负在身后,沉声道:“从前孤在外征战,令月又是个好性子的,纵得你们一个个无法无天,四处生事惹出祸端。即今日起,孤长留京中,实在不须这样多的人在身边伺候。”

方才麟德殿中,宣宗问他此战大捷,要何赏赐,他却将怀中虎符拱手奉上:“臣新得崔氏佳人,甚为喜爱,不愿再受分离相思之苦。如今陛下之德,泽被四海,天下安定,万民臣服。臣自请卸甲,不再出征。”

宣宗瞧了他半晌,而后笑道:“岑卿既有此心,朕倒不好拒了你。既如此,便传孤诏意。”

“穆王世子岑青云,年少骁勇,屡立战功。特许弱冠袭爵,除宣润两郡封邑外,另赐食邑万户。”

岑青云领旨谢恩罢,宣宗又道:“传闻说你新得一妾,视若珍宝,原以为是以讹传讹,如今看来传言倒也不虚。”

宣宗笑道:“朕便看在你的面子上,再赐崔氏一个恩典。她出身虽不高,但你若喜欢,便封作郡君,入府执掌中馈。这么多年你身边总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朕和贵妃都不放心。”

岑青云掩去眸中的寒意:“臣,叩谢圣恩。”

给这本的设定是全员恶人

感觉岑青云的人设是职场勤勤恳恳还要不停拍上司马屁的社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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