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梦

岑青云凯旋次日,天子一道谕旨赐到穆王府,除了为他加官进爵的旨意外,还有世子特意为崔氏求来的封敕。

宣旨之时,岑青云推脱称,崔氏身染时疾,不宜见人,待日后得陛下召见,再亲自面圣谢恩。

送走了宣旨的天子使臣,岑青云甩了甩袖子,对着一旁跪着的翟令月道:“行了,回去用膳吧。”

这一顿午膳,实在是让人用得胆战心惊。

昨夜郑行简自司药监请来了医官为段含之诊治,她却不识好歹地撒泼打滚闹到后半夜,气得世子在院子里发了好大一通火,她才堪堪消停。

故而今日众人都心有惴惴,生怕世子盛怒之下,挑了她们其中哪一个撒气。

翟令月和苗持盈候在岑青云身旁,一位斟酒,一位布菜。

岑青云放下碗筷,看了一眼立在一旁当屏风的美人三四五六,问道:“昨日孤的一番话,你们可想明白了不曾?”

翟令月为岑青云添了一块鱼脍:“殿下且尝尝妾的手艺,这是贵妃听闻殿下凯旋,特意送来的。”

岑青云不为所动,只是看了她一眼:“孤问她们话,你答什么?”

他原本就生得一副张狂的俊俏眉眼,因常年在军中行走,身上更是多了几分行伍之人的杀伐果断。

从前年少时还有几分骄矜的意思,如今沙场征战几个来回,倒只剩下如刀剑寒光般的凌厉锋芒。

只这一眼,便让翟令月惊惧万分,连手中握着的银箸都捏不稳,掉落在地。

翟令月一时惶恐,连忙跪倒,其余姬妾见了,也齐刷刷跪了一片。

岑青云瞧着眼前的一排花团锦簇,开口道:“从前收留你们,自是碍于情分,不好推拒。”

他挥了挥手,厅外的郑行简端着笔墨书契进来,岑青云道:“除了令月和持盈,是贵妃送来的,其余众人的籍契皆在此处了。”

“孤乃一介武将,自然不懂怜香惜玉的心思。你们若有去意,孤绝不强留,另赠黄金白银,算作添妆。”

从前他十五岁上独自开府建牙,统领五十万岑家军,上到天子贵妃,下到朝中众臣,都打着各种旗号,明里暗里地给他送了不少丫鬟通房。

当初他尚无力拒绝,只能一概收下。如今他卸甲归京,实在不需要再留着这些眼线,给自己徒增掣肘。

见无人抬头,岑青云便道:“尔等若都不想走,穆王府是养不了你们了,那便一应都发卖了吧。”

听得他此言,终于有几个胆大的起身,签了姓名领了籍契,由郑行简领着出府去了。

见着案上几摞真金白银,剩下的人也难免心动,又瞧着世子的模样,倒不像是作假,便都纷纷在书契上签下姓名,收拾了行李离去。

便这般将一屋子环肥燕瘦的美人尽数打发了,地上却还跪着一个,岑青云瞧了一眼,对她道:“抬起头来。”

地上跪着的小姑娘梳着双髻,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是一团孩子气。岑青云瞧清了她的面容,眸光立时便暗了几分。

这位的来头不小,可容不得他轻易打发。

他只得将茶盏搁在一旁,瞧着翟令月道:“她若无去意,你便看着办吧。”

将府中一应事宜处理罢,岑青云行至无人的后湖边,对郑行简道:“幸而如今无事,你替孤跑一趟陇右,有一件事,除了交给你外,孤不放心旁人。”

郑行简旋即领命,匆匆地便走了。岑青云赋闲无事,便沿着湖边一路闲逛至了和春堂。

此处原是他阿母从前住的院落,虽离正厅最近,却与其余院落都隔着一汪湖水,曲径通幽,有着十分的隐逸清净。

如今这处院落,是崔池住着。

回京途中一路奔波,岑青云几乎不曾与崔池说上话,偶然见过几面,崔池也不大言语。回府之后,他又忙着进宫面圣,赴宴请旨。连番折腾下来,若不是行至此处,他几乎要将崔池忘得一干二净。

绕过疏竹掩映,岑青云行至和春堂门前,此处陈设与从前无甚区别,唯独院中多摆几张条案,正晒着数不清的书卷字画。

崔池独立院中,手里拈着笔,俯身临案,似是在描摹什么。

他穿着如今京城娘子们最时兴的织花锦缎,罩了一件松绿的大袖罗衫,长发只用玉簪挽了个松松散散的发髻。或是因他确实生得有几分袅娜娉婷的秀丽,即便是如此打扮,却不显得怪异,反添了几分回味无穷的韵致。

便似傅粉何郎,又好譬荀令衣香。

岑青云在院门外站了许久,直到崔池蓦地转过头,二人相望之时,岑青云只觉得面上一热,竟生了些心思被人窥破的窘迫。

崔池连忙挽手行礼道:“殿下安好。”

岑青云摆了摆手示意崔池起身,而后便踱步进了和春堂,四处绕了一圈,才道:“这院子许久不曾住人了,想来是孤的疏忽,竟不曾记着为你修缮一番。”

他年纪尚小,垂眸低头的时候,只见着细伶伶的脊背与臂膀,若不离得近些瞧,实在是难分雌雄的柔美。

听了岑青云这话,崔池却道:“不曾是殿下疏忽,如此便很好,实在不必再费心思的。”

岑青云瞧了他半晌,才道:“既如此,还是随你心意的好。如今你身边那两个侍婢,皆是孤经年用惯了的,人勤快,口风也紧。”

一阵风过,吹得案上的书页哗哗作响,崔池低着头,倏地笑道:“劳殿下费心了,只是我向来习惯独住,并不须旁人照顾起居。”

岑青云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崔氏是望族,孤倒见惯了你那几个堂兄前呼后拥的模样,你竟习惯独住,却是个难得的。”

回京途中,他曾特意遣人去博陵查探过崔池的底细。

他出身博陵第五房,因自幼失恃失怙,便被过继予了二房。

去查探消息的斥候说,崔池自少时便寡言少语,不喜与人交际,也无意仕途功名。曾有人问他平生志向,他竟答,只愿做渔樵耕读的山野农夫。

崔氏竟有如此不求上进的子弟,倒也难怪崔恪舍得将他送入穆王府。

一旁案上的宣纸被风吹起,岑青云信手抓住,展开细看后,发现竟是褚相公的长风帖。

他有些疑惑:“你竟有褚相公墨宝?”

崔池走过来,指了指左下的一枚小印:“这是我临摹的,并不是褚相公真迹。”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子渝是我的字,如若殿下不嫌弃,也可唤我乳名,鹤奴。”

岑青云挑了挑眉:“早闻君不慕功名,想来是应有其他弘愿。”

崔池摇了摇头,道:“不,殿下。我此生惟有一个心愿。”

他抬起头,盈盈一笑:“子渝此生,惟愿殿下千岁长安。”

是夜风雨大作,岑青云歪在榻上,听着屋外风声雨声,却毫无睡意。

约莫已过了人定时分,岑青云手里捏着本南华经,正看得昏昏欲睡。窗纱上却透出一个人影,低低的唤了他一声:“殿下?”

他思绪尚未恢复清明,右手便已下意识地握住了一旁的长剑:“谁?”

烛影绰约,屋外人的声音在风雨声中听不真切,岑青云只模模糊糊听得他道:“是我,崔子渝。”

他松了口气,崔池的声音似乎就在他耳畔:“我记得殿下曾同我说过,幼时最惧夜中风雨。我被惊雷吵醒后,见主屋的灯还亮着,便想来瞧瞧殿下。”

岑青云应了一声道:“孤无碍,你且回屋去吧。”

崔池的身影依旧停在门外。

岑青云忽然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崔池所住的和春堂离主屋虽近,但也绝不至于能瞧见他屋里这一盏微弱得几不可查的烛火。

更况论主屋外常年守着数十名岑氏亲卫,若无岑青云授意,崔池如何能绕过重重戍卫,全须全尾地来到他房门前。

岑青云握紧剑柄,利刃出鞘,他吹灭了烛火,只靠剑身寒光勉强视物。

他寒着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片刻后,房门应声而开,门外站着一袭白衣的崔池,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灯笼,正朝她处望来,疑惑不已地道:“殿下今夜是怎么了?”

还不待崔池迈开步子,岑青云便已是毫不犹豫地挥出一剑,崔池躲闪不及,灯笼被剑锋划破,连带着里面的蜡烛也一起熄灭。

崔池后退了两步,避开了岑青云杀意腾腾的剑气。他像是对剑招无比熟稔一般,在岑青云还未刺出下一剑时,便已侧过身,握住他执剑的手腕,而后顺势将他拢进了怀里。

崔池顺手关上房门,偏着头,在岑青云的颈侧和耳畔落下轻吻。

肌肤相贴的刹那,岑青云猛然发觉一事,伸出手想要推开崔池,却被他牢牢抓住。

崔池的呢喃在她耳畔清晰无比:“明月奴,你此行去陇右,万事皆要小心。”

岑青云只穿着白色里衣,墨发披散,平日里看起来如劲松刚直的身形,如今烛火隐约下,独属于女性的柔软特征展露无遗。

崔池抱着她滚到榻上,伸手探进她的衣领,对于她最紧要的秘密,崔池却无丝毫意外。

崔池唤她明月奴,这是她鲜为人知的乳名。

而她也并不记得,自己曾经与崔池提及,幼时最惧夜中风雨。

第二日一早,岑青云惊醒之时,手中的南华经滚落在地。她环视四周,佩剑正原封不动地摆在一旁的架子上。

她推开门,屋外的地面也并无水痕。

似乎关于昨夜所有的记忆,都只是她的一个荒唐无比的梦。

待得她洗漱穿戴罢,匆忙赶至和春堂时,崔池昨日晒在屋外的书卷字画依旧摆在条案上,看起来从未被雨水浸湿。

听得她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崔池打开屋门,甚至不曾来得及穿好外袍,便迎了上来,问道:“殿下何事来得这样匆忙?”

岑青云不曾与他多言,当即便伸出一脚将他踹回屋里,顺手关上了屋门后,她便不由分说地扒开崔池的衣襟。果不其然,在崔池左胸口心房处,赫然是一枚花瓣状的胎记。

和她昨夜梦中所见,分毫不差。

那人自称是崔子渝,知晓她所有的秘密,他和她相处时的姿态那样的亲密而熟稔,就像是交心相伴多年的挚爱之人。

岑青云冷眼瞧着倒在地上衣衫不整的崔池,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崔池结结实实地被她踹了一脚,此时正吃痛地捂住肚腹,眼中噙着泪:“殿下何出此问?除了崔子渝,我还能是谁?。”

岑青云的眼光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要以此为刃,剖开他的胸膛。里里外外地打量了半晌,目光最后落在崔池的耳垂上。

崔池的耳垂圆润光洁,岑青云却清晰记着,昨夜梦中那人的耳垂上,戴着一枚鎏金的碧玉耳坠。

她朝着崔池的耳垂伸出手,肌肤相触的刹那,崔池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了一下。岑青云只得松开手,后退了两步。

待得崔池从地上勉强站起身,她才问道:“昨夜你并未出门?”

崔池答道:“昨夜我很早便歇下了,并没有出过门,殿下。”

岑青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和春堂外的竹林深处,郑行易道:“殿下,我问过昨夜值守在主屋外的兄弟们,确实并无一人出现过。”

岑青云于战场之上有万夫不当之勇,十二岁那年,便能从百万群雄阵中,取敌方元帅首级如探囊取物。可正因如此,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她的性命。

自十五岁始,她已数不清遇上过多少次行刺与暗害,其中一次最为凶险之时,贼人的匕首甚至已经划破她的喉咙。从那之后,她便费心培养了一众亲卫,戍守在侧,形影不离。

岑青云思忖了片刻,对郑行易道:“昨夜崔池也没有出门?”

郑行易答道:“崔池自入府后便不曾踏出过院门,昨日酉时曾有仆妇为他送了碗汤水,此后便再无动静了。”

岑青云此刻回过神来,细细思量,才发觉昨日梦中之人与崔池确有许多不相像的地方。

崔池只有十六岁的年纪,骨骼尚是少年般的纤细单薄。梦里那人却身材高大,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整个人罩进怀里。

梦中那人的炙热体温似乎还笼罩在周身各处,岑青云搓了搓手指,对郑行易道:“派人盯紧崔池,若有什么动静,速来禀报与孤知晓。”

郑行易称了声是后,岑青云便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只是还不待他走开两步,便又被叫住:“昨日给他送去的,是什么汤水?”

郑行易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前些日子医官给开的汤药,听说是他夜间总睡不安稳,故而喝来安神的。”

岑青云默然半晌,想起方才崔池咬牙忍痛的模样,继而对郑行易道:“差人去给他送罐伤药,孤方才没个轻重,凭他那身子骨,只怕是吃不住这一脚的。”

好喜欢在前面放很多伏笔,后面一个一个解释的时候会写得很爽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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