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小产

正月初七,谓之人日,是日天气清明者,则人生繁衍。只可惜今年自元日至人日,未有不阴时,恰此时霭野浮阳,晖水披冻。如此阴晦清冷,今年想来易逢疾病灾患。

岑青云难得睡至晌午方起身,她甫一睁开眼,便见轩窗寂寞,屏帐翛然,远处天光与院中水色皆惨淡,惟有崔池坐在廊下读书,眉目沁黛,玉面生红。

今日恰逢立春,庭院内木兰含苞待吐,杨柳新绿抽枝,岑青云寻了一沓金箔,照着崔池的模样剪起人胜来。

她实在算不得手巧,零零碎碎剪坏了一堆,全摞在脚边。终于剪了个略能瞧出人形的,她将人胜举起来,正欲同崔池比对一番,便见崔池已放下书,朝她处而来。

崔池拿过她手里的人胜,不明就里地笑了一声:“殿下这剪的……是我吗?”

岑青云自觉面上有些过不去,却仍是嘴硬道:“谁说是你?我不过随意剪着玩罢了,你好大的脸。”

见她伸出手欲抢回来,崔池伸高了胳膊,跑开了两步后,将人胜别在鬓边,对镜道:“谁说不是我?我瞧着倒同我像。”

不知何处破开第一道春光,照得满屋暖阳,连带着窗边镜前的崔池也变得金灿灿的。岑青云不知从何时起,不大能忍受苦寒了,她伸出手,缓缓地探出去,似乎是想要抓一缕崔池周身的阳光塞进怀里。

崔池牵起她的手,柔软的,鲜活的,温暖的。她看到崖边绽开的第一朵春花,同阳光一样灿烂。

崔池突发奇想一般,执起笔,在岑青云眉间勾了一朵宝相花。他的手是执惯了笔的,沉而有力,沾着胭脂的笔尖滑过肌肤,沙沙的触感,像他不经意间落下的吻。

岑青云素来不曾有此女子装扮,对镜瞧了,只觉得那抹滟滟的红实在碍眼,崔池却道:“《大萨遮尼乾子所说经》中曾有——沙门瞿昙八十种好。依彼诸好。广宣瞿昙诸功德相。如秋满月现众星中——这样的说法。”

“艳光如明镜,美如似满月,软如练春华。诸光有像,照耀四方。正如殿下。”

岑青云听他如说贯口一般报出这一串词,又有些敬佩,又有些不解地问:“萨……什么……乾经?你还读这个?”

崔池只是一句带过:“长日无聊,闲来读些杂书打发寂寞罢了。”

宝相光曜如阎浮檀金,岑青云瞧了半晌,便也舍不得擦了。她顺势靠在崔池怀里,扯过他的袖子遮住眼前亮光。

崔池身上香得很,她与他连泡了几日的汤泉,泡得手掌都起皱了,他身上还是香。此刻他只披了件料子极轻薄的素色绉纱,香气便如同从骨子里散出来似的,久而不散。

岑青云难得有这样偷闲的时候,崔池怀里暖得很,她也终于能在头痛暂歇时浅眠。

她睡醒时已是黄昏,崔池仍像她睡着时那样跪坐在原地,岑青云抬眸,瞧见镜子里映出的他漂亮得日复一日的侧容。

他唇边晕开了一抹胭脂,是她方才胡闹时亲上去的,此时还一动不动地挂在原处。岑青云支起胳膊抵在他的腿面上,稍稍使了些力气,肘弯如刃般带起一阵刺痛,她如愿听到他压抑之后的一声吐气声。

她这才正色,犹豫了片刻,终于问出一句:“腿都麻成这样了,还不挪开位置?”

崔池却只是浅笑,像是永远也不会痛,永远也笑不完似的:“殿下难得好眠,我若挪开了,将你惊醒了可怎么好。”

岑青云又问他:“若我一直不醒,你难道要就这样跪到天亮不成?”

她起身,瞧着崔池面色如常地答:“那是自然。”

她沉默了片刻,转过身又转回来,终是开口道:“不要这样,崔子渝。你脑子既读得懂那样难读的经书,竟还能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不成?”

崔池只是有些艰难地走了过来,伸出手,指腹擦过岑青云额间的宝相花钿:“可是,我如果不这样,我又要靠什么活着呢?”

他想起自己年纪很轻时,有一颗平静得像古井一样的心。因平静,所以目下无尘。因古井,所以波澜不惊。

可是那样的岁月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久到所谓的平静彻底变成了死寂,古井也彻底干涸,他便日复一日地这样麻木下去。

她不知道他到底等了多久,找了多久,所以她只是用一种十分不值又十分不解的语气告诉他,崔子渝,人当有喜怒哀乐怨憎会,也自然会哭会痛。

她觉得他像个木头似的假人,像个泥捏的陶俑,似乎除了爱慕她拥护她的使命,他赤条条来去,再无牵挂。

可她却要他做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残阳尽落,天色变得不大光亮了,明日应当是个略有些寒意的阴天,全因今夜乌云漫天,遮星蔽月。

是夜果然起了北风,岑青云吃了两盏酒,一时间竟起了泼墨的兴致,挥毫洋洋洒洒,却也不曾写出个子丑寅卯来。

崔池坐在一旁煮茶,泥炉里茶水沸了又沸,带着雪后晨露的清香。那厢岑青云似乎终于肯认了输,随手将笔掷在一旁,便来讨他的茶吃。

才吃了半盏茶的功夫,外头便哗啦啦地落起雨来,而后便是一阵惊雷。二人围炉煮着茶,共听夜雨,不知过了要有多久,一阵急利的掠羽声破雨而来。岑青云听了,顿时披上外袍起身,走出门便见一旁屋脊上立着一只半人高的海东青。

岑青云圈了两根手指作哨,只吹了一声,海东青便飞到她面前,扔下嘴里叼着的书信,便又一头扎进漆黑雨帘。

它通体雪白如一道破空闪电,速度又极快,冒着雨一路而来,竟然连所带书信都不曾被雨打湿。

岑青云捡起地上的书信,还不忘对崔池道:“行简传来的,若无火烧眉毛的急事,实在不必这样引人注目地送了信来。”

她三字并作两字地看完,攥着信纸的手握成拳,将薄薄一张素笺揉成一团:“速去收整东西,明日一早便回府。”

因篇幅有限,郑行简又一向用语简练,信上只一行“翟氏小产,府中大乱”便再无其他。岑青云却因惦记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日一大早,郑行易连车架都不曾套,只带了两匹马来,岑青云与崔池一路快马加鞭,至王府后门处下马,便见里外各处府门、院门、角门都紧闭着。

岑青云步履匆匆,将马鞭扔进一旁的郑行易怀里,道:“青天白日地关门闭户,像个什么样子!”

郑行易这才有空同她道,原是自初四日她离府起,湘景轩便有丫鬟每日悄摸出府去。因这样的事从前也不算少见,故而府中也无甚人在意。

及至昨日傍晚时分,翟令月用了晚膳后不过半个时辰,便觉腹痛难忍,渐而血流不止。郑行易连忙去司药监请了负责此胎的何医官来,望闻问切了半晌,何医官捧着一手的血出了屋,只一个劲地摇头。

如此事发突然,实在是蹊跷得很,又因世子不在府中,没有个人来主持大局,府里上上下下滚粥似的闹成一团。郑行简当机立断地锁了几处角门,又派了身边得力的几人好一顿搜查,最后查出是翟令月今晚所食汤羹里遭人下了附子粉。

翟令月平日里所服安胎药中有贝母与半夏两味药材,与附子同食便可生剧毒。幸而她今日胃口不佳,所食不多,若再用半碗,只怕是母子俱亡。

郑行简又查了各院的账目细则,附子这东西少有人用,查起来也方便,最后查出近一个月来只有湘景阁曾领过银子买了二两附子。

岑青云听了这话,不禁皱眉问道:“她要那东西做甚么?”

郑行易道:“说是段娘子前些日子寒凉的东西吃多了,伤了脾胃,便要些附子磨成粉,用滚水化开服下,温阳补气用的。”

岑青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但愿含娘当真是伤了脾胃。”

她过了西角门,又过两道廊,一路绕过后湖,所至之处皆静谧无声,连一个人影也瞧不见。直到隐约见着瑜阳斋院门前立着的一排宫人,为首的正是贵妃身边的女官朱氏。

众宫人见岑青云来了,皆挽手行礼,不待岑青云开口,朱氏已率先道:“殿下既回了府,许多事便也不难办了。”

贵妃一大早便叫她们一干人来此,这一行各个都是宫里积年的老人了,朱氏自掌尚宫之位以来,何等腌臜事不曾见过?只听府里人快嘴几句,便知此事大抵便是由争风吃醋而起的。

朱氏听闻段含之素来脾性,对其深以为所不取,又因翟令月幼时也跟过她几日,便较其他人更多几分愤懑,当即便带了人要去搜检湘景阁。

谁知她竟小料了段含之的气性,吃了个实实在在的闭门羹,只得又回了瑜阳斋来。她正不知此事该如何着手去办时,便见岑青云阴沉着脸朝她处而来。

遇着这样不体面的事情,朱氏少不得要为岑青云留些颜面,便依着心中所认定的情况,避重就轻地讲了一番。

哪知岑青云听了她的话,却道:“难不成这府中上下,就只有湘景阁有附子不成?”

岑青云眼神扫过瑜阳斋院子里跪倒的一片证人,最后才将目光落在朱氏身上,语气略微缓和了几分道:“本是不体面的事情,不成想惊动了贵妃,还劳烦尚宫费心,亲自跑这一趟。”

她不曾给朱氏留下说话的隙间,径自便朝敞着门的主屋里坐下了。一旁翟令月所住厢房内门紧闭,想来是她骤然失子,又惊又恸,岑青云便也不去打搅,只看向另一侧的苗持盈,伸手指了过去:“你过来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苗持盈所说与朱氏倒不曾有差,只是言语之间多用了些“或许”“想来”“应是”“大概”这样的字眼。见岑青云挥了挥手,她便又退回一旁,不再言语。

岑青云靠在椅背上,拎起衣袍抖了抖,指着院中证人一个个地道:“都把头抬起来。”

“你说——你曾亲眼见湘景阁里的小丫头春樊偷偷摸摸的出府去,还不止一遭,你瞧见她去做什么没有?”

“你说——今日段娘子来瑜阳斋,临走时正巧遇上来送膳的朝露,两人在院里说了好一会子话,你亲眼见段娘子开了食盒朝里头放了东西,是也不是?”

所谓证人皆支支吾吾,既说是亲眼所见,可一再追问,便也不过是臆想加揣测。如此一来,既无人证,想定段含之的罪便更是难了些。

朱氏只好开口道:“殿下,不如将湘景阁内外搜查一番,也可还段氏清白……”

岑青云却将手里杯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手边案上,掷过来一个含着些许警告意味的眼神:“朱尚宫,此乃孤的家事。”

直到朱氏噤了声,岑青云才看向郑行易:“去将含娘请过来。”

郑行易方走开两步,岑青云便又叫住他:“她脾气不大好,听不得难听的话,你同她说话客气些。”

说罢,岑青云复又起身,亲自为朱氏斟了一盏茶:“天气不好,尚宫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郑行易便将段含之带到岑青云面前,又得了岑青云授意,屏退左右,只留下朱氏与苗持盈二人。

岑青云见了段含之,倒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上上下下地瞧了一眼,道:“你昨夜可是熬了一宿不曾睡?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

她复又端起茶盏,边饮茶边道:“听人说,昨日令月小产一事,是你蓄意谋划,有这回事没有?”

段含之手里绞着手帕,摇摇头。

岑青云点了点头,又问:“你差春樊往外头跑,又是为了什么?”

段含之左瞧瞧右瞧瞧,最后还是如实道:“我听说西市有一个自大食来的巫士,画的符箓灵验得很,便想叫春樊去瞧瞧,有没有……贴了能得夫君专宠的符箓。”

岑青云撇了撇茶汤上的浮沫,道:“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少信。”

说罢,她便对朱氏道:“此案既已结了,宫中尚有诸事繁杂,便不多留尚宫了。”

朱氏听得她要赶人,连忙道:“殿下!此事尚有疑点不明,怎可如此草率便了结!更况侧夫人遭人暗害,伤的可是殿下的亲生骨肉啊!”

岑青云却无分毫动摇,只是道:“孤的话,尚宫既不曾听清,那孤便再说一遍。”

“含娘不曾害人,此案便已了结,此事本是孤的家事,便是贵妃亲临,也断没有对孤府中诸事指手画脚的道理。”

她重重地搁下茶盏:“行易,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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