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厌胜

朱氏领着一行人声势浩大地来,借着贵妃的名头狐假虎威了一番,又声势浩大地走了。朱氏前脚出了门,岑青云后脚便派人落了大门的锁,并叫郑行简拨了一百亲卫,将王府内外与四处院子围得铁桶一般。

郑行简抄检了各处院子的账簿对牌,依次分发给长史曹氏,主簿钱氏并参军徐氏、周氏。王府里积年的一堆烂账,若想厘清,只怕也须费上好些功夫。

岑青云将府中诸事皆放权予郑家兄弟二人,只让他们凡事自个儿拿主意便是,而后便看向段含之,蹙起眉道:“如今宫里的人已走了,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吗?”

见世子面色实在难看,苗持盈惟恐自己无端被牵连,便寻了个由头去照看翟令月了。

段含之拧了半晌的帕子,才像横了心一般道:“殿下既知道我扯谎,怎么方才不叫宫里的人将我带去掖庭受刑才好,倒省得如今这番盘问的功夫。”

岑青云冷笑了一声:“你以为孤不想?若知今日如此,早便该乱棍打死你。”

段含之提气再三,道:“殿下以为,我是今日才在她的汤羹里添了东西的么?”

她从腰间解下随身带着的鎏金香囊,从里头倒出些灰白粉末,用帕子托了递到岑青云面前:“早在一月前,我便每日都叫人在翟令月所服茶水、汤药、餐饭中搀些药粉。”

“这药于寻常人而言并无毒性,但有孕之人却是万万碰不得的。我起先不敢放得太多,后来见她实在没有动静,才一日日地积累了起来。”

岑青云捻起了粉末闻了闻,只有些药材的苦味,于是便问道:“你如今说这话,是自个儿认罪了不成?”

段含之却道:“若这药粉真能叫她血崩小产,一早便该见效,何必拖到今日?”

“除非……翟令月根本就不曾有过身孕。”

段含之说这话时虽低着头,眼睛却不住地打量着岑青云的神色,见世子闻言毫不意外,她不禁问道:“殿下竟早就知道不成?”

岑青云掸了掸手上的药粉,波澜不惊地道:“原先本是不确定,现下倒是知道了。”

这话刚落,屋门便被撞开,郑行易拎着春樊进来,一把便将人扔到地上。后头跟着的郑行简抱着个木匣,呈到岑青云面前。

木匣上贴着几张玄色符纸,朱砂勾勒出的繁复纹样,密密麻麻的,十分骇人。郑行简方才应是开匣查验过,现下符纸已然残损,岑青云亦毫不顾忌地掀开匣子,立时便愣住了。

木匣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枯草与虫虱,还躺着一只猫尸,猫尸通体乌黑,瘦骨嶙峋,眼睛瞪得老大,四肢与颈骨俱被折断,死状凄惨。

猫尸的肚子有些出奇地鼓,岑青云按了按,里头像还有什么东西似的。她在结成一团一团的猫毛底下找到一处缺口,手指伸进去,捏出一块木牌来。

木牌上捆了一绺头发,底下还挂了个符袋,岑青云摸了摸木牌上凹凸不平的刻痕,对着光瞧见一行小字,似乎是刻着一人的生辰八字。

壬午年,七月初七。

岑青云不动声色地将木牌塞回猫尸的腹中,取了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手,而后指着那匣子,对郑行简道:“哪里来的腌臜东西,快找个地方,一把火烧了去。”

郑行简闻言,便抱着木匣出去了。岑青云又看向春樊,冷笑道:“你主子惹出这样天大的祸事,你竟还敢将舌头吞到肚子里替她瞒着,好一个忠仆。”

见岑青云的目光又落到自己身上,段含之被吓得脸色煞白,连忙摇着头道:“不是……那东西不是我的!我一次都没打开过!”

郑行简在一旁道:“方才趁着各处院子都乱糟糟的,春樊便从湘景阁正屋里抱了这匣子出来,不知是要处理了还是怎的。”

段含之跺了跺脚:“那本就是要拿来给殿下瞧的!”

岑青云扬了扬下颌,郑行简便松了锢着春樊肩胛的手,又取了塞在她嘴里的布团。段含之连忙扑了过去,主仆二人抱头痛哭了几声,春樊才连滚带爬地跪到岑青云面前。

春樊道:“殿下!殿下!这不是我们娘子的东西!我们娘子脑子转不过来的,她哪里学得来这样下作的害人法子!”

“殿下若不信,可问一问郑将军,方才那匣子上的符纸贴得牢牢的,并无人打开过。”

段含之一向是个明火执仗的榆木脑袋,这样阴损的巫蛊厌胜之术,她便是想破脑袋也做不出来的。

岑青云捏了捏蹙着的眉尖,问道:“这匣子你从哪里得来的?”

段含之哭得一抽一抽地:“那是……我半个多月前……趁着翟令月出去的空子……从她内室里偷出来的……”

岑青云略有些无奈地瞧了她一眼:“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当时便递了来?”

段含之道:“谁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若只是些寻常物件,她岂不要说我空口白牙攀诬人了。”

岑青云又问:“所以你这些日子才故意同她要好?”

段含之点点头:“两个多月前,翟令月刚诊出喜脉的时候,我去给她送了些补品。”

她素来虽不喜欢翟令月那幅惺惺作态的模样,但到底惦记着殿下的骨肉,也亲自去了瑜阳斋一趟。

当着一众下人的面,翟令月待她也算亲厚,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子的话,不是问她给孩子该绣什么式样的鞋袜肚兜,便是同她抱怨如今身子重了事事都不方便。

她听出翟令月话里话外都同她炫耀的意思,气得牙都要咬碎了,恰巧此时翟令月身边的阿婵却捧了一盘子朹梅来。

冬日里难得这样新鲜的果子,翟令月又称现下因有了身子,十分爱吃酸,便连吃了两盘。回去的路上她只觉得有些怪,后来叫人找了两本医书来翻了翻。

“朹梅味甘酸,气平,无毒。入足阳明、太阴经。化饮食,消肉积,症瘕,痰饮痞满吞酸,滞血痛胀。多食耗气,损齿,易饥,空腹及羸弱人或虚病后忌之,有孕者尤忌之,切不可多食。”

她心下便觉翟令月此胎或有不妥,便故意想着法地同翟令月亲近,又寻了机会买通了瑜阳斋的两个小丫鬟,终于在半月后,小丫鬟悄悄地跑来告诉她,曾瞧见阿婵偷偷抱着月事布送进翟令月屋里。

听到此处,岑青云问道:“你怎知那月事布便是翟令月用的?她那院子里那么多小丫头,焉知不是旁人或是阿婵自个儿的东西呢?”

段含之道:“若是旁人用的,何必这般躲躲藏藏。我算过日子,每月里总是那几天,不会错的。”

岑青云垂下眸,瞧不清眼底神色,只是将右手搭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过了不知要有多久,段含之才听见她问了一句:“你又是如何知道她内室里藏着那样一个匣子的?”

段含之有些犹豫,欲言又止再三,正欲张口时,郑行简推门进来:“殿下,曹吉几人正在风林轩候着,各处抄检所得,还须殿下过目。”

岑青云只淡淡应了一声,而后便道:“瑜阳斋也查过了没有?”

不待郑行简回答,岑青云便道:“你明日去司宫台传孤的令,王府众人,犯上作乱,图谋不轨,以毒害人实属罪大恶极,孤万万不能容此等居心叵测之人在身边。”

“特念陛下宽厚,贵妃良善,不忍有杀生之举,便将其一干人等发还掖庭,交由内侍省依宫规处置即可。”

“段氏无德,言行无状,罚一年月例,今日起禁足湘景阁,没有孤的手令,段氏不得出,旁人也不许进。”

郑行简一一记下,又问道:“府中还有不少别处送来的人,算算也总要有个几十之数,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岑青云瞥了一眼跪倒在一旁的段含之与春樊,将方才擦过手的帕子随手一扔,帕子轻飘飘地落地,并着岑青云轻飘飘的一句——

“杖杀。”

岑青云这一声令下,郑行简所带来的一众亲卫立时分划两拨,一拨由郑行简领着,押送下人仆妇发还内侍省。另一拨则由郑行易监刑,将那几十个别处送来的眼线一一杖毙。

一时间,王府里各处皆是哭号嘶喊之声,惟剩风林轩算是最后一块净土。曹吉、徐镠与周行密三人正在主屋里候着,见着岑青云来了,忙要迎出来行礼。

岑青云挥了挥袖子,拎着袍角,步履不停地进了屋:“不必做这些虚礼。”

几人依次落座,将各处院子的账本一一呈上,岑青云只粗略翻了一眼,便皱起眉头:“实在是一团烂账。”

她将账本推了回去,又问道:“别的东西,查出来什么没有?”

外头有人抬了几个箱子进屋,里头无非是些王府中人同外人私相往来所留下的物件,没什么贵重的东西,一箱子也不值几个钱。

岑青云同三人吩咐完府内一应事宜,又重设长史,安排僚属处理王府庶务,林林总总的诸多琐事打点完,已是日近西斜。

这一日实在忙乱,岑青云也是疲乏得很了,竟然连崔池进屋的动静都不曾听见。

她靠着椅背,似睡非睡间,只觉得有渐近的脚步声,多年来行军练就的警觉让她猛地起身,将眼前之人一把擒住,双手反剪着按在案上。

崔池连忙道:“是我!”

岑青云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松了手,崔池的手腕上却已然是一道红痕。她眨巴了几下眼睛,掩去方才那一瞬间眸中迸发出的杀意。

崔池一边揉着胳膊,一边道:“难得见你这样困倦,又怕你这样睡着了容易着凉,便想着动作轻些,给你披件衣裳。”

岑青云捡起掉落在地的狐裘,掸了掸,笑道:“你走路简直像猫儿似的,一点儿声也没有……”

听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又有片刻的愣神,崔池问道:“想到什么了?”

岑青云便将方才见闻同他仔细讲了一番,又提起匣中那只诡异的猫尸:“《朝野佥载》中曾记载,前朝大业之季,猫鬼事起。有巫者家养老猫为厌魅,颇有神灵。”

“而后递相诬告以致郡邑被诛者,足有数千余家,可见其凶,甚至连蜀王杨秀都因此坐罪。”

回想起猫尸那一对藤黄色的眼睛,她竟打了个寒战:“南疆巫术由猫鬼起者不知凡几,因其危害过甚,自前朝起便是重罪。本朝律疏亦言,蓄造猫鬼及教导猫鬼之法者,皆绞;家人或知而不报者,皆流三千里。”

崔池有些惊诧:“翟氏竟这般胆大妄为,敢做出这样的祸事来?她就不怕一朝事发,牵连阖府上下吗?”

岑青云在一旁书架上挑挑拣拣,最后找出一本她幼时读来解乏的《某真人青囊杂纂》,里头所载各式神鬼精怪中,正有猫鬼这一篇。

“……猫鬼、老狸,野物之精变为鬼蜮,依附于人,人畜之,则为主所用,以毒害人。其病,首风甚,渐而邪气侵体,睡卧不宁,心腹刺痛,终至吐血而死。”

岑青云捏着册子,瞧了半晌,才道:“前朝猫鬼之术盛行,隋后异母弟隋迤便曾以猫鬼巫蛊咒诅于后。”

“只是这样的法子如今确实少见了,倘若翟令月真有手段做出这样的勾当,想来她身后应当有人替她谋划。”

崔池问道:“殿下这是疑心……有人想借翟氏之手生事?”

岑青云只是默然,过了片刻后,才不置可否地道:“我不过信口胡说的,现下既无实实在在的证据,若想坐实了她的罪过,也只得继续查下去。”

说罢,她将手中书册又塞回一旁的书架上,对崔池道:“晚膳用过了不曾?我忙了这一日,又气又急地,竟是现下才觉得有些饿。”

崔池听出她话里有话,失笑道:“我去做还不成么?正想着等殿下忙完了一同用膳呢。”

他方起身,郑行易便在外头轻轻叩了叩屋门,道:“殿下,瑜阳斋的苗娘子来了,此刻正在院外候着,说有要事面禀殿下。”

岑青云扶着额道:“叫她先回去,孤也乏了,若有什么事,明日再来说。”

郑行易却又叩门,得了岑青云首肯后,进了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岑青云面前。

岑青云揭开外头包着的锦帕,足足要有四五层,一堆帕子裹着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木牌。

崔池也凑过来瞧,岑青云同他道:“猫尸肚子里的那块木牌,倒同这个很像。”

岑青云将木牌翻了个面,见着上面同样刻了一行字——

“壬午年,七月初七。”

她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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