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手刃

岑青云这几日胃口不大好,饶是崔池劝她“食少事繁岂能久乎”,她也不过就着新笋用了小半碗江米粥,便搁了筷子。

岑青云重理冠发,又换了身衣裳,才似刚想起院外还站着个苗持盈一般,差郑行易将人叫进了侧屋。

苗持盈冻得青头紫脸的,她虽知道世子这是有意晾着她,却也仍旧是恭恭敬敬地行礼。岑青云只低着头,手里捏着那枚木牌把玩,眼皮也不抬地道:“这么急匆匆地便来了?”

苗持盈还未来得及回话,岑青云便将木牌扔到她面前,她也是识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声泪俱下地道:“妾自知罪深孽重,便是死一万次也是该的,只是妾受奸人妄言蛊惑,才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还望殿下开恩。”

她与翟令月素来是最贴心的姊妹,翟令月八面玲珑,苗持盈便更心直口快些,她二人自幼一同长大,便是昔年在贵妃跟前伺候,也是一道来去的。如今翟令月若真作巫祝厌胜之事,想来苗持盈也自是逃不脱干系。

岑青云只是沉着脸,她往日里面色也是十分的冷峻,现下便看不出到底有几分的怒意,听声音也是淡淡地:“奸人妄言蛊惑?谁是奸人?如何妄言?怎么蛊惑?”

苗持盈拽着袖口擦了擦泪:“半年前,殿下在外赈灾时,令月阿姊长日无事,便会到京郊的玄都观拜真人。”

“我是不大信这个的,但架不住阿姊再三央求,便也陪着她去了两次。后来阿姊不过得蒙殿下一次临幸,便有喜了,她便同我说,是她求子心诚,玄都观的真人是最灵验的。我心下听了,便也有些信,同她一般去得更勤了些。”

“后有一日大雪,我便与阿姊一道留宿观中,常为我们讲经的坤道夤夜来访,声称只需依她所言,便可如阿姊一般,称心如意。”

岑青云用胳膊支着脑袋,勾着唇角,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地道:“依她所言……便是教你豢养猫鬼么?”

苗持盈点了点头,面如死灰:“我那时不知怎的,竟像是鬼迷了心窍一般,后来我再三想着,实在觉得后怕,便将那东西烧了。惟有这牌子,因刻了殿下生辰,不敢妄动。”

岑青云默然了好一会儿,才道:“假孕一事,你知情否?”

苗持盈先是一愣,抬头问了句:“假孕?”

而后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阿姊竟是假孕?怎么可能!何医官次次来诊脉时我都在一旁瞧着,那可是宫里来的医官,绝不会诊错的……”

她话音骤落,戛然而止,岑青云瞧出她许是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怎么?你竟也知道内情不成?”

苗持盈却道:“我并不知晓什么……只是有几次在玄都观,曾见阿姊与观中坤道私相往来,耽搁许久,都聊的是些私隐,我不大听得清,但也隐约能猜出一二,想来便是这事了。”

岑青云闻言,也不置可否,只是一味盯着地上那枚木牌,黑胡桃木沁了血色,怎么瞧都是瘆人。

见岑青云迟迟不说话,苗持盈跪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身子止不住地抖着。方才郑行易当着她的面,打杀了她身边的好几个丫鬟,她亲眼瞧着,想拦却也拦不住,此时藕荷色外衫的下摆满是血污与泥污。

许是过了很久,又或者只不过一瞬的功夫,她听见岑青云道:“回去罢,只是瑜阳斋是住不得你了。”

听得这话,苗持盈一颗心几乎是快惧得要呕出来,岑青云却顿了顿,又道:“府里倒还有僻静的地方,你便自己挑一处住着,静思己过,反躬自省去罢。”

苗持盈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谢恩,磕完了却也不走,只是挂着一脸的泪,跪了许久方开口道:“殿下……要如何处置阿姊呢?”

岑青云却反问她:“她害你如此,你当如何?”

听得此言,苗持盈却道:“阿姊不曾害我,是我愚笨才受奸人蛊惑,说不定阿姊也是受人蛊惑,她本意绝不会如此的。”

岑青云又问:“平日里倒不见你们这样亲厚。”

往日里争茶水、争吃食、争衣裳、争首饰,争得早忘了什么姊姊妹妹的。如今生死之决悬在颈侧,倒还能想起一贯挂在嘴边的深情厚谊来了。

苗持盈却只是苦笑:“阿姊是比我聪明些,我自然样样都不如她的。只是,阿姊她原也是很好很好的人,倘若是她害我,我不怪她。”

外头的日光彻底地落下去,王府内外像是被血洗过一般,便连空气里都是一股淡淡的腥味。四处的院子原本就空旷,现下更是可谓荒无人迹,夜幕像沉重的墨块一样罩在头顶,任凭点着多少的灯烛,都照不透这一方天空。

初八月,半镜上青霄,却只露出灰白的一个角,剩下的皆掩在云层里,阴阴翳翳。

岑青云在廊下静立了许久,肩上却忽地一重,回过头,崔池正为她披上狐裘。见她隐有愁容,崔池靠了过来,让她可以倚在自己身上:“殿下靠着我歇会罢。”

岑青云也受用,歪着头,正好贴在他颈窝里:“方才撵你也不肯走,非要躲在内室偷听。”

崔池只是笑了笑,道:“我亲耳听着,倒省你再讲一遍的功夫了。”

方才苗持盈那一番话,听着是十分恳切,虽也有些疑点,但想来不会与实情有太大出入。岑青云想着这几日差人探一探那玄都道观的虚实,计划了半晌,复又想起方才苗持盈最后那一句。

“阿姊她原也是很好很好的人,她虽害我,我不怪她。”

岑青云问崔池道:“她为何不怪她?既是那样好的人,又怎会将自己至亲姊妹也拖入泥潭,不得脱身。”

崔池却道:“那殿下以为,什么样的人算是好人,什么样的事又叫做害人呢?”

岑青云默然许久,才道:“或许,我也并非是什么好人,因我也常常害人。”

岑青云回想起第一次在贵妃殿中瞧见翟令月,是在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那时她刚得胜回朝,连盔甲也不曾卸,便急忙地就往殿里冲。

翟令月那时也不过总角之年,提着裙摆跟在她身后,一边跑得气喘吁吁,一边追着她道:“站住!站住!此乃内廷!外臣怎可戎装进殿!”

才跑了没两步,她便被裙摆绊了个跟头,额头磕在玉阶上,登时便破了道口子,鲜血一路淌进眼里,将她吓坏了,岑青云瞧着她也有些好玩,便蹲下身子,递了方帕子过来。

“你第一天来当差?孤才不是外臣,你记好了,孤是穆王府的世子。”

岑青云用帕子捂住她额上的伤,见她终于止住了哭声,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面如秋月:“令月,我叫翟令月。”

后来她渐而变成翟女史、翟典衣、翟司饰,后又成为世子身边的翟娘子。人人都夸她是那样的好,可她在岑青云心里的面目却一日日地模糊下去,黯淡到除了这一个名号,她再不拥有其他。

时隔多日,岑青云终又再度踏进翟令月屋中,瑜阳斋内外正是一片死寂,翟令月身边亲近的丫鬟皆被杖杀,院中地上好大一滩血迹,干涸成枯叶一般的深褐色,却依稀还能辨认出挣扎过的痕迹。

翟令月偏过头,透过半开的窗牗朝外望去,月明依稀,可她往日盈如满月的面庞却不知从何时起变得灰败憔悴。岑青云看着她许久,才终于意识到,原来人心如此易变,朝朝暮暮,面目全非。

见岑青云进了屋,翟令月也不曾起身行礼,她一身素服,难得没有端出往日那副假以辞色的神态来,只是面无表情地道:“殿下亲自来这一趟,是要赐死吗?”

岑青云不置可否地看着她,过了半晌,起身关上窗,遮住了唯一的光亮。屋子里一片漆黑,岑青云点起灯烛,看着摇动的烛火,恍惚许久,才道:“你竟一心求死不成?”

翟令月忽地笑了起来:“这王府深宅里,除了死,也并没有其他的活路了。”

她歪着头,笑起来时颊边有一湾浅浅的梨涡:“出宫那日,贵妃同我说,要我陪在殿下身边,做不得妻子,也做不得妾。那时我不想老死深宫,觉得殿下身边也算是个好去处,便也很是欣喜。”

“可殿下身边的女人不止我一个,我既不美貌,也无才德,自然笼络不住殿下的心。除了初入府那日,后整一年,我不曾见过殿下一面,于是第二年,贵妃送来了持盈。”

同样是一顶小轿抬进门,塞进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而后寒暑春秋,日日夜夜,都只为了一个凯旋的讯息。

“持盈刚入府时很欢喜,可没过多久,她便也欢喜不起来了。宫里的夜难熬,王府里的夜照样漫长,我几乎觉得一辈子便要这样断送了。”

“后来一夜之间,这里的女人们都走了,她们离开时像一只只展翅的蝴蝶,又雀跃又美丽。我原是羡慕她们的,羡慕得几乎要发狂。”

岑青云却冷冷地看着她:“你若直言,孤定然也放你自由。”

翟令月看着她,反问道:“自由?殿下身为天潢贵胄,有过一日的自由么?自己也不过是笼中鸟雀,安敢允另一只鸟雀自由?”

岑青云哑然。

翟令月的眼光放柔了些许,道:“为了让这日子不那么难熬,我选择同含娘一样,一心一意地爱慕着你。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骗着骗着,似乎连我自己也信了,你瞧我同我说话时,我也比平常欢喜。”

她顿了许久,才蹙起眉,没有丝毫的不甘,平静如死灰地道:“你爱重崔氏,纵容含娘,怜惜萧雁荷,唯独只有我,被你视作宫中派来的眼线,处处谨慎提防。”

“可你留宿我屋里那日,我原以为你许是看到了,看到了我如何长夜寂寥苦苦挣扎,所以才愿意允我一点恩宠,好教我来日也有些盼头。我那时甚至满心都想着,你心里或许也是有我的,不必太多,只要一点点的不掺任何猜忌与怀疑的在意,那便够了。”

翟令月仰起头,岑青云侧着身子站在不远处,神姿高彻,光风霁月。她缓缓地走过去,轻声道了一句:“我从不曾害你什么,殿下。你不该骗我的。”

“你既不愿允我恩宠,又何必要辛苦筹谋叫我与你的暗卫媾欢,又何必每日在我所服汤药中下毒,令我此生再不能生育。”

岑青云终于偏过头,如同施舍一般,将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只是还顾不得她开口,翟令月便已靠了过来,从袖中猛地掏出一把短刃,直直地刺向她肋间。

几乎是在锋刃寒光划过的片刻,岑青云便攥住了翟令月的手腕,可她实在未曾预料这样的情状,刃尖早已没入腹间约有寸半。她反手将短刃抽出,溅出的鲜血落在翟令月脸上,如同一道狰狞的疮疤。

岑青云顾不得伤口,将短刃扔到一旁,掐住翟令月的脖颈。

翟令月却丝毫不曾有死到临头的恐惧,反倒放声大笑起来,直到岑青云的手渐而收紧,将她勒得面色青紫,她才止住了笑,道:“你怕什么?你既敢欺君罔上,以女子之身变服诈伪,你又怕什么!”

岑青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怎会知晓此事?”

翟令月的颈骨已几近断折,她依旧是目眦欲裂地笑着,对着岑青云道出一句:“可惜,你永也不会知晓了,殿下。”

而后便是颈骨彻底断裂的“嘎达”一声,岑青云松开紧攥得发白的手,翟令月的身子瘫软着倒下去,仰天倒地,死不瞑目。

岑青云只停留了片刻,便走到屋门前,打开门后,郑行易一眼便瞧见地上的尸体,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得岑青云道:“待你阿兄回来,让他去查。”

“翟令月这些时日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身边来去丫鬟的底细,通通要查。还有那劳什子玄都观,便是翻个底掉,也要找到那个同她私相往来的道姑。”

岑青云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捂在肋下,血不住地从指间缝隙里渗出,将半边衣袍都浸成一片血红。

她却并不曾声张,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天还冷着,叫朝露去给苗持盈送碗热汤水,暖暖身子。”

郑行易立马会意,似乎又有些不忍,便多问了一句:“殿下何至于此?总归人在府里扣着,不至于再有祸端的。”

岑青云却只是睨了他一眼,眸中杀意森然:“养痈成患,贻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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