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青云一路踱步回到风林轩,崔池正在廊下候着,见她惨白着脸色回来,连忙快步迎了过来,走得近了才瞧见她肋下的伤。
崔池连忙传人送来热水,又气又急地为她包扎,待得一切事宜皆妥帖停当了,郑行易才来报:“殿下,苗娘子……暴毙了。”
岑青云端着茶,头也不抬地道:“同翟令月一并处置了,莫要叫人瞧出端倪来,再生是非。”
她顿了顿,又道:“如今瑜阳斋的事既已了了,便叫朝露跟着含娘去罢,有她在身边,孤也安心些。”
待得郑行易出了屋,岑青云便铺陈纸笔,写了一封折子,预备着明日面呈宣宗。王府里遭她这样声势浩大地发落了一场,个中内情虽不欲人知,但为恐圣人与贵妃责难,也须寻个万全的由头遮掩过去。
折子写罢,岑青云便随手将笔掷在一旁。
外头已然是夜深了,四面的声响都静了下去,她这几日不曾好眠,便连如今也是合衣窝在书房的小榻上,不知过了多久,郑行易才听了里头一声唤,推门进了屋。
岑青云半靠在窗边,瞧着外头墨云遮月,过了许久,才道:“明日传孤的令,解了含娘的禁足,有些事,须得她出面才办得好。”
次日一早,岑青云如往常一般赴早朝,宣宗待她也如往常,朝会散后,她亲手将折子呈了上去,宣宗倒不曾有所指摘,反而是贵妃顾不得礼仪规矩,特地传她入殿,而后便屏退了左右。
贵妃也不言语,低着头,只顾着撇开茶汤上的浮沫,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饮了一口茶,而后道:“这样的事情,不是独你这一遭才有的,依着陛下的意思,便当从未有过。可是到底主谋与帮凶皆是从吾宫里出去的人,倒不好不多问一句。”
岑青云跪坐阶前,道:“臣悉听贵妃教诲。”
贵妃搁下茶盏,攥着锦帕掩了掩唇角,道:“倒没什么教诲不教诲的,这罪首二人现在何处,吾差人去押送了回来,必是好好处置一番,才不算辜负了你。”
岑青云闻言,面上神色没有半分浮动,只是道:“本是臣内宅之事,不好叫贵妃与圣人烦心,便将这二人扣在府中禁足便是了。”
贵妃端详了她半晌,才道:“你不必诓吾,端看你昨日连夜将一干人发还内侍省,个个皆是灌了哑药弄瞎了眼的,吾便知道你此次的心思了。你素来是个有成算的,吾一介深宫妇人,插手不得军国大事,这内宅之事倒还是能过问一二的。”
“吾只问你一句,令月与持盈,现下在何处?”
岑青云不吭声了好一会儿,贵妃似乎也是被气得狠了,二人便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僵持着。直到外头有宫人传报,称是安平公主今日赴兴善寺上香,出宫前特来同贵妃请安。
贵妃听了这话,才将岑青云撵了出去,而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岑青云在出宫的路上便被茹娘截住,引着她上了安平公主的车驾。
车帘刚放了下来,岑青云便将成姒挤到一旁角落里,大喇喇地往一旁软榻上一倒,道:“陛下竟许你在宫中纵马乘车?”
成姒将她往边上推了推,道:“你竟还关心这个?倒不怪贵妃今日生你的气,昨夜宫里为你这事闹得鸡犬不宁,今早便有几句不大中听的话传到贵妃处,她本也是记挂着,怕你多心罢了。若是旁人倒也不至如此,你又不是不知翟氏的父兄当年是为何获罪的,若非因着阿昙的缘故……”
成姒蓦地止住了话,岑青云也会意,听得成姒继续道:“我昨夜见来的人是郑常山,本放心了,他比他弟弟自然是要更像样些,怎么这次偏生就没个轻重的,夜半三更将宫里闹得鸡飞狗跳,现下只怕流言更要传得遍天飞了。”
岑青云将胳膊枕在脑后,曲着腿道:“就是要遍天飞才好,原是敌在暗我在明,现下来了这么一遭,叫他瞧不清我的动向,不然只怕是真要任人宰割了。”
岑青云复又想起方才宫人传报之语,问道:“好端端的去兴善寺做甚么?我倒从不曾听说那地方香火灵验。”
成姒白了她一眼:“听你被扣在贵妃宫里,借个由头去救你罢了。贵妃本就不喜你行事太过狠辣无情,杀生过甚,她若知晓你一声不吭便处置了翟苗二人,不知心底要怎么想你。”
此时车马正行至穆王府门前,成姒便叫人停了车,岑青云撩起车帘,正欲跳下车去,忽又回头,问道:“你怎知我处置了她二人?”
成姒却飞来一脚将岑青云踹了下去,而后支起小窗,对着她似笑非笑地道:“你自然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这点你与我都心知肚明,不是么?”
次日一大早,便有穆王府的几辆珠环翠绕的车驾,黑压压遮了一整条街地往玄都观去了,耽搁至日暮时分方才转回。因有贵客登门,玄都观便隔了一处小院供贵客歇脚吃茶,又严限四处来往人群,诸番规矩繁琐,自是不必说的。
玄都观虽地处郊野,但因灵验名声在外,素日亦是香火不绝的,却因王府贵眷来此,一连几日便都是门庭寥落,难免要落人口舌。
这日刚过了正午时分,玄都观门前不远处茶摊上便有人议论此事,有外来客瞧着门前守着的一众丫鬟仆妇、府兵护院,便问起一句:“这家是什么人?竟有这样大的阵仗。”
一旁有人笑话道:“你初入京城?倒不怪你不识得,瞧那车毂上的云纹便知是穆王府的车了。”
提起穆王府,那自然便有人接了一句:“难不成……是世子殿下来烧香?”
又有人笑话道:“世子何曾有这样的闲心,我早两日便打听过了,这是王府两位娘子的尊驾。”
几人边喝着茶,边闲聊起了王府的是非,足过了两个多时辰,才见玄都观开了正门,而后便是几位道长迎着两位盛装华服的娘子出了门。
如此这般了约有三五日的光景,至正月十三这一日,天大寒,雪没行人膝,路滑不能行,穆王府的贵客却如往常一般往玄都观而来。因雪下得实在太大,雪化了结作冰,马蹄打了滑,连十步也走不开,二位贵客便也只好在观内小院暂歇一夜。
黄昏奄奄时分,十数位商贾脚夫装扮的人出了城门,直往南边官道而去。天刚擦黑时刚巧路过玄都观,为首之人便想着借宿一夜,待得明日雪霁天晴,再整装出发也不迟。
派了人去敲门,敲了好一会子的功夫,才有个小道童将角门开了条缝,探了半个脑袋出来。听了来人一席话,连忙拒道:“今夜有贵人在此,不便留客,几位还请另寻别处罢。”
眼见着雪是越下越大了,行商坐贾之人,又带着几车的货物,实在是难寻他处,便只好软磨硬泡地塞了几锭银子到那小道童怀里,才换来一处无人的柴房供一行人歇脚。
那小道童见四下无人,一边引着路,一边道:“东边是贵人居处,你们自是不便去的,我只留你们一夜,待得明日雪停,立时便要赶人的。”
为首之人跟在小道童身后,连声应着是。
这人穿着一身麻灰夹袄,手里攥着两个包袱,生得一张极普通又极不平凡的脸,端看通身打扮,是绝不叫人生疑的,也只有略微低下头的片刻,眼底才闪过几许锐利的神色。
行至一处岔路,正巧撞上几位丫鬟,端着茶水吃食要送到院里去,最前头的正是晴宵,见了小道童领着人来了,难免多问一句:“这些人来做甚么?”
她话音还未落,便见小道童身后这人,竟是乔装改扮之后的郑行简,还有郑行简身后许许多多的熟面孔。她原十分镇定,却在看见末尾之人的模样后,不由得手抖了又抖,连小道童应了什么话也不曾听清,见着郑行简微微摇了摇头,便强装着若无其事地回了院子。
小道童将一行人领至柴房,又得了三五吊的好处钱,才心满意足地走了。众人寻了一处屋内的空地,将车上的货物扛了进来。掀开外头裹着的粗布麻袋,里头赫然是各式各样的兵刃暗器。
郑行简将东西分发给众人,又依着方才一路走来所见,画了幅简略的地图,便换了夜间遮掩身形的黑衣,出去查探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一同扮作商贾混迹而入的岑青云,她摸着袖里的冷箭,听着外头呼啸不止的北风,心底一个接一个地数着数。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落在枝头上的厚雪终于将树枝压断,“嘎吱”一声,窗纱上应声也照出一个人影。岑青云一个飞身转至一旁的墙角,同时袖里的冷箭甩出去,直直地打在烛台上。小半截蜡烛被斩断,屋内霎时一片漆黑,岑青云却清楚地听见了一门之隔外,渐而逼近的脚步声。
外头的雪似乎渐渐地停了,云层也一点一点地散开,惨白而稀薄的月色从门里漏进来,只隐约能照亮方寸之地。岑青云依旧保持着最易于进攻的姿态,手里握着短刃,死死地盯着屋门。
窗纱被捅开一道小口,探进来一截子香,缓而又缓地往屋里吹着烟。岑青云撕了半截袖口覆住口鼻,待得迷香燃尽,方听见“嘎吱”一声的开门声,而后便进来几个杂役模样的汉子。
这几人虽是杂役装扮,行事却极为默契利落,倒叫岑青云瞧出几分行伍之人的气概来。几人在屋里四处翻查,眼见着便要凑近岑青云藏身之处。
岑青云算准了时机,正此时有一人伸了胳膊过来,她一把拽住,而后狠狠一折,继而右手顺势便将短刃挥了过去,正中对面之人的脖颈。
鲜血四溅,黏腻而温热。几人因这骤然的变故乱了方寸,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便都被岑青云放倒。待得最后一人也彻底没了气息,岑青云攥着衣角,将手中的刀里外擦拭了一番,而后便将刀别在腰间,悄无声息地往东边的院落去了。
还不待她走出两步,便听见四面传来的细微声响,岑青云敛声屏气,直到听见东边一处几不可闻的弓弦绷紧的声音,她顿觉不妙,俯下身子往一旁躲闪。
一道箭矢破空而来,擦着她的侧颊,截断了她的一绺鬓发,直直地射进青石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四处都传来拉弓搭箭之声,岑青云顾不得脸上被箭尖蹭破的口子,仓皇躲闪。
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而后便是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天幕都映成一片赤红。玄都观中人皆被这声响惊动了,慌慌张张地从各处院子厢房里跑了出来,连声叫着:“走水了——”
岑青云这才得了喘息之机,她瞧了一眼身后,一地密密麻麻的箭矢。她拔了一根出来,却见箭簇是冷铁所制,箭刃极长,射石竟能毫发无损。
竟是军中制式。
岑青云折了几枚箭簇,撕了另半截袖口,将箭簇包好了塞进怀里。甫一抬头,便见冲天火光已燎过好几处院落,正往她所在之处而来。
玄都观中院落多以木造,星点火光便可成燎原之势,更遑论如此熊然大火。四处皆乱成一团,岑青云本欲混入人群伺机而动,却见不远处有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岑青云迈开步子追了过去,跟着那人逆着救火的人群,左拐右拐地拐过了好几个弯,直至从一处小门进了东边的院子,而后来到一处厢房。
厢房的门紧闭着,岑青云在门外犹豫了片刻,终是推开了门。屋里只一张书案,一把椅子,原该贴着墙的书柜此时被移到了一旁,露出后头一个仅供一人侧着身行走的暗道。
岑青云长舒了一口气,擦了火折子捏在手里,便径直朝里去了。暗道里并无光亮,却不知从何处来的一股子凉丝丝的风,吹得岑青云手中烛火晃个不停。
越往里的路便越难走,起先尚能正常行走,渐渐地只能侧着身,又行了百十步的功夫,便更须弓着腰了。岑青云仔细瞧了这暗道周遭的石壁,初入口处阴冷潮湿,长了许多的青苔,可越往里走,石壁上敲凿出的痕迹便越新。
拐过曲曲折折的数十道弯,终于到了一处宽敞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浓烈刺鼻的硝石气味。岑青云隐约也猜出方才那一声巨响是缘何而来,连忙灭了手里的火折子。
四处陷入一片暗无天日的寂静,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又传来一道声响,岑青云面前十来步之处亮起一道火光,照出一张暌违许久的面庞。
岑青云瞧着面前之人一身破衣烂衫,勾起唇角:“真是故人难逢啊,温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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