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国士

正月十三日,天大寒,雪没行人膝,路滑不能行。

玄都观中一自号曰静虚的坤道,一边引着路,一边躬着身对段含之道:“娘子且请至此处暂歇,略备了些茶点,还请娘子莫嫌粗陋才好。”

段含之后头跟着一华服女子,瞧着也不过双十年岁,模样生得是极标致的,眉目间却有一股清泠泠的意味,让人瞧了只觉十分疏离。

二人同静虚进了屋,自有静虚身边的几个小徒弟奉了热茶来。段含之端起茶盏,道:“前日听你们观主说,过些时日要斋醮,我想着是不错的。”

她朝一旁瞥了一眼,晴宵便会意,朝静虚怀里塞过来满满的一包银子,足有百十两。见静虚收了银子,段含之又道:“想是真人灵验,不过这两日来得勤了些,便觉身子爽利了不少。赶巧过几日便是灵宝天师诞辰,这里有我手抄的几本经书,劳道长替我供奉了。”

静虚堆着一脸的笑,捧了经书道:“这几日正为二位娘子念着《太上升玄消灾护命妙经》,另有两本《太乙救苦护身妙经》与《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为娘子们消灾祈福是再好不过的了。”

段含之点了点头,闻了闻手中的茶,却不曾尝,只是搁至一旁,对晴宵道:“这茶我闻着总有股子霉味,去沏壶新的来,再挑些果子,我也饿了。”

待得晴宵领着一群丫鬟道童出了屋,静虚瞧了一眼翻着经书的段含之,又看向另一旁的人,道:“这位娘子脸生得很,往日京中各家打醮斋戒,倒是不曾见过。”

段含之端着茶盏,笑意盈盈地道:“不怪你没见过,原是世子身边的贴心人,若论起家世,自然不比京中的富庶人家。”

她兀自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我如今年岁渐长,不似濯雪妹妹得世子宠爱,倘若真人灵验,全了我的心愿,也不枉我日日诚心祝祷了。”

静虚听了段含之这话,神色微动了几分,还不待她开口,坐在小几前的濯雪便道:“阿姊入府年久,自然比我在世子面前更得脸些。世子与阿姊两厢情深,阿姊若再有个儿女傍身,那便是最大的福分了。”

段含之笑着附和她道:“正是呢。只是子嗣一事,本是急不来的,你恩眷正隆,倒不用像我这般惦记。”

静虚瞅准了时机,立时便插话道:“娘子虔心,定能心想事成,只是事在人为,小道倒有个巧宗儿,端看娘子嫌不嫌弃了。”

濯雪闻言,盯着静虚半晌,脸上瞧不出半分情绪,静虚被她这目光盯得心里惶恐,正想着寻些别的话来开脱,便听得段含之道:“既是巧宗儿,便是要使三五千两的银子,王府也不怕没有的。若你那法子真是灵验,还怕日后少了你的好处不成?”

静虚听了,便也安心了,遂道:“娘子这便是看轻我了,这法子本出在我一师兄身上,她多年在外云游,自然会些偏门的术法。娘子且放心,如今她人便在京中,待我为娘子细细准备着,事情自然是没有不成的。”

段含之捏着帕子,翘着指头笑道:“有你这话,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那厢晴宵正端了茶点候在外头,段含之唤了她进屋,嘱咐她从带来的妆匣里掏了一沓子银票塞进静虚怀里,又从腕上褪下一对白玉绞丝镯子,亲自递了过去:“这事本不欲旁人知晓,还劳烦道长替我瞒着。来日心愿得偿,更有重谢。”

静虚收了镯子,又是一番恭维谄媚的话,段含之听得也乏了,却因尚惦记着岑青云托付给她的事,便也只能受着。

过了约有半刻的功夫,外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震天撼地般的巨响,而后便有火光冲天,一连燎了几处屋房,直往此处院子而来。

静虚扒着门朝外头望了一眼,便连忙使唤了院子里的几个徒弟去打水救火。晴宵见火势凶急,便也当机立断领着一众丫鬟收整物什,连夜归府。

车马前脚出了玄都观,后脚段含之便在车里吵嚷起来:“原说好了要等着郑常山一道,现下咱们这般不管不顾地走了,若是殿下无人接应可怎么好!掉头!”

晴宵示意濯雪按住她:“我见过郑将军,他传了殿下的令,若有异动,咱们只管速速动身便是,不必担心他们。”

外头半边天幕都被火光染得赤红,段含之还欲声张,却被濯雪一个手刀劈在后颈,当即便昏死过去。

回府时已近夜半,段含之甫一下车,便又被带回湘景阁禁足。晴宵与濯雪匆匆赶至风林轩,便见岑青云已在书房里等着,听她们细说了始末,岑青云也只是低着头,道:“不曾有人同你们提起翟氏?”

晴宵摇头:“玄都观中上下口风都紧得很,我曾四下打探过,皆不曾听人说见过王府来的人。想来观中也不止静虚一个姑子,彼此间不通气也或是有的。”

岑青云斜靠在椅上,手里拈着一串白玉念珠,也不出声,晴宵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屋里那架屏风,似乎倒见得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只是还不待她细看,岑青云便道:“这事也不急在一时,回头静虚若再递了消息来,你便仔细盯着。也忙了这些日子了,且先回去歇着罢。”

说罢,她又看向濯雪道:“朝露惦记着你,她本不欲叫你搅和进王府这趟浑水里,你却上赶着一般,自己一人竟也敢偷偷入京。”

早年间她阿母随军在外,曾一路救济了不少孤女,留在身边细心教养着,便是如今和春堂的霁夜与晴宵、湘景阁的朝露、菱棠榭的浣霞。另有几个因年岁尚小,便留在了肃州旧部。

濯雪性子孤桀,岑青云知晓劝她是劝不动的,便道:“到底是亲姊妹,没得为了些陈年旧事伤了骨肉亲情。你远来已是奔波,如今府里没什么紧要的差事,你身手又好,便去湘景阁当差,替孤好好守着院子,莫教人取了段氏的性命。”

待得濯雪领了命退下,岑青云才坐直了身子,她仰起头,颊上一道足有两寸长的伤。她往帕子上洒了些止血散,按在伤口上,血却还是止不住地流。

“那箭尖皆是特制的,只怕没个三五日的功夫,这伤是好不成的。”温连珲从屏风后头出来,似笑非笑地瞧着岑青云:“久不相见,殿下昔日殊色,怎生如今,白璧微瑕。”

岑青云将被血洇透的帕子扔到一旁,也用那种似笑非笑地阴冷神色瞧着温连珲:“孤与温大夫何来的久不相见?你屡次扮作乞人,拦下孤的车马,可惜孤眼拙,倒不曾早早将你捆了打死。”

温连珲挑起月色纱帘,他身量纤纤,此时套了一件通身织金的靛蓝袍子,烛影摇曳下更显绰约。尤其是那双潋滟似秋波的眸子,实在是叫人瞧了一眼便忘不掉的。

温连珲从怀里掏出贴身收着的平安符,放在手里把玩道:“难怪今日殿下见了我却并不惊讶,原是早便认出我来了。”

岑青云道:“算不得多早,也是这几日细细琢磨,才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温连珲卸了一张笑意盈盈的假面,面无表情地道:“王爷一病这许多年,病中最忌忧思过甚,却因陇右一封书信,大惊大恸。他遣我将一份旧物送至西宁王府,亲手交与太妃,我便去了。”

“谁知这一走,便再无归期。”

“我在回去的路上听闻王爷暴病而亡的消息,连夜赶至越州府。圣人封锁了消息,越州城内外围得铁桶一样,我只得混入乞人之列,才勉强得见王爷最后一面。”

他顿了顿,声音似有哽咽,可瞧着面容却无半分动容:“他们将王爷首级悬于闹市示众,偌大的王府付之一炬,府中上上下下皆遭屠戮。”

岑青云听了这话,整个人如雷击一般愣住,手里的念珠摔在地上,白玉碎得一片又一片,像掉了一地的泪。

她抖着声音问:“……阿殷呢?”

温连珲默然了好半晌,才道:“不曾见着她的尸首。”

岑青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道:“那便是好的,怕是仓皇之时走失了,即刻便派人去找,想是找得的。普天之下不曾有孤去不得的地方,只要不曾见着尸首,那便是好的……”

她后脊的衣裳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身上,周身冷得像冰窖一样。温连珲瞧着她这模样,倒有几分兔死狐悲的感慨:“从你处抢来那符纸,王爷从前也有一个。我虽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但左右王爷所中的毒同那符纸脱不了干系。”

岑青云心下略有波澜,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只是道:“你藏匿于玄都观,便是为了将孤的底细泄露给翟令月?”

温连珲却道:“这天底下知晓殿下底细的人,本不止我一人。”

见岑青云神色微动,温连珲勾起唇角道:“殿下难道真信区区猫鬼之术便可咒人致死地不成?”

岑青云道:“衰世好信鬼,愚人好求福。孤行走世间,全凭己心,从不靠神灵。”

温连珲只是嗤笑了一声,而后将平安符扔进一旁炭盆里,外头的符纸禁不住烧,顷刻便化作一团黑灰,那灰里却有着棉絮一般的黑影,凑近了才瞧得出是一团如发丝般细长的虫子,正不住地缠绕在一起扭动。

温连珲顺手浇了杯滚烫的茶水上去,那团虫子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被炭火烧得焦糊。温连珲这才道:“南诏曾有一种阴损的手段,以一十二种剧毒之物豢养出一只毒虫,埋置孤坟下四十九日后启出,置于香炉之中,每日焚香祷告,并以香茶滋养,便可使此虫与香灰混为一体。”

“殿下曾将这平安符近身带着,所幸时日不长,若再耽搁些时日,只怕便如王爷一般,毒入骨髓,药石罔效。”

岑青云沉声道:“这平安符是翟令月从玄都观求来的,孤数日来病痛缠身,想来也始于此。区区一座玄都观,如何能有这样的手段,只怕其中更要牵扯出些惊天动地的人物来。”

温连珲又道:“今日之火因何而起,想必殿下久居军中,比我更清楚些。”

数年前,先穆王初出茅庐之时,曾得一老道指点,以硝石与硫黄二者之粉末,混以炭灰,遇火便有奇效,可使千里赤地,四野横尸。后因制炼之术不甚成熟,加之其威势太过,便也不大用了。

可今日在玄都观中的暗道里,岑青云分明闻到了硝石的气味,以及今日这一场大火来势汹汹,若无□□的助益,是万万惹不出这样大的动静的。

长安城郊,天子近旁,若有人秘炼□□,那禁中安危便是摇摇欲坠。只怕如今朝中局势,虽表面上看起来不声不响,背地里早已是暗潮汹涌了。

见岑青云拧起眉,久不言语,温连珲便道:“我与殿下谈一桩只赚不赔的生意,不知殿下肯不肯冒这个险。”

岑青云眯着眼,道:“愿闻其详。”

温连珲道:“我愿尽心谋划,负芒披苇,纵横捭阖,为殿下荡平前路,只求殿下了我夙愿。王爷因何而死,殿下与我皆心知肚明,此仇不报,温锦此生宁为猪狗,誓不为人。”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阿殷如今杳无音信,我不信她是死了,便是碧落黄泉,我也得找到她,方不辜负王爷的托付。”

岑青云却道:“现今圣上的人正四处搜查你的下落,你是乱臣贼子,若与孤有牵连,岂不叫孤一世清名也尽毁于此。”

还不待温连珲应声,岑青云便又道:“不过孤倒是有一件事十分好奇。”

“你素有才名,又青春正盛,便是因丁忧误了科举之路,也不怕没有来日,何必非要兵行险招,一意孤行?”

温连珲却笑道:“殿下可曾听过这样一句——”

“君以国士遇我,故我国士报之。”

三岁那年,一老道曾为他批命,直言温氏一族便因他一人落败。十数年间,家族日薄西山,倾颓欲坠,他几乎是发了疯一般地四处求学,学得才冠古今,学得郄诜高第,学得独占鳌头。

可父亲临终前,他依然是被阖族拦在门外,被唾骂不善不祥的煞星。

岑青云读出他眼底几分孤寂与落寞,及更深处的仇恨与愤怒。她几乎是欣慰一般地道:“我以国士遇君,愿君助我,平步青云。”

次日早朝,因玄都观大火一事,上至岑青云,下至其麾下京畿营校尉、左右翊府都尉、武侯铺参军,上上下下皆遭宣宗问责。一应人等各依官秩品级,罚俸的罚俸,降职的降职,罢官的罢官。

只可惜千年玄都古观,及观中百株桃树,轰然火光,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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