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毒

含元殿中,宣宗躺在床榻之上,面色青紫,不省人事。

贵妃服侍在宣宗榻前,岑青云立于殿外,听得孙医监道:“昨夜公主高烧不退,陛下一直守在拾翠殿,直到丑时二刻方歇下。”

宣宗近些年许是因为上了年纪,愈发地信奉三清,每日只食两餐。司膳监中尚存着昨日宣宗用过的早午两膳,贵妃差人去查过,并无不妥。

岑青云皱着眉,对着一旁的高内官道:“陛下何时晕倒的?”

高内官答道:“约莫五更时分,承天门楼上方敲了两声鼓,陛下尚未走出含元殿,便晕过去了。”

彼时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候在建福门外,陛下昏厥的消息一旦走漏,便是朝野动荡。无奈之下,贵妃只得请金吾卫封锁宫门,又令高内官速速召岑青云入宫。

司药监众人忙碌半晌,都未查出宣宗到底是因何昏迷,但刺入人中的银针通体乌黑,显然是中毒了。

殿外跪了一地内监宫娥,贵妃正欲拖下去一一严刑拷问,贵妃身旁的朱女官却突然道,陛下昨日似乎尝了一口安平公主的汤药。

宣宗向来最重舐犊之情,昨夜安平公主起了高热,宣宗便守在公主殿中,喂药等一应事宜,皆是宣宗亲力亲为,不曾假手旁人。

听得朱女官此言,贵妃当即便令人取了安平公主昨日喝剩的半碗药,并着药渣一起交给了孙医监。

银针探入药碗,隐隐显出黑色。

孙医监又在一旁的药渣中细细翻找了一番,凑近闻了闻,而后对贵妃道:“臣斗胆问一句,陛下近日,是否依然在服食仙丹?”

宣宗最喜老庄之学,自太子幼年早夭后,宣宗便日日求仙问道。

去年宣宗诞辰,驻守蜀中的南安王特地献上仙丹,此丹乃峨眉山中仙人所藏,服之可长生不老,江山永固。

孙医监原劝过宣宗,此丹中添了许多丹砂水银,药性凶猛,万不可长期服用。

怎奈宣宗执意,对此话嗤之以鼻,每日饭后必要服用,从不曾遗漏。

孙医监对贵妃道:“公主因近日寒痰未清,兼有喘症,臣便在公主的药中添了些许砒石粉末,以期化痰利湿。”

他捏起一把药渣:“而砒石遇上水银,便成剧毒。幸而陛下所尝不多,并无性命之忧,臣这便为陛下施针催吐,再辅以解药,便可无虞了。”

宣宗转醒时,已近日暮。

岑青云守在含元殿外,他这一日粒米未进,贵妃特意命司膳监为他准备了一桌席面,他婉拒道:“陛下既已无碍,臣便放心了。”

他向贵妃请辞道:“家中新妇已差人来问话,正等着臣归家用膳。”

贵妃这才想起,今日是他与崔氏成婚后的第一日。

贵妃便道:“若不是事发突然,吾也不好打搅你的好日子。崔氏既惦记着你,你也该早些回去才是。趁着宫门还未下钥,你快快归家吧。”

岑青云拜别贵妃,尚未行至丹凤门,便被安平公主身边的女官唤住。

“殿下且留步。”

岑青云眯起眼睛,颇有几分不耐烦道:“茹娘何事?”

安平公主身边的女官茹娘,原是岑青云幼时在宫中住着时,贵妃着意为她挑选的。

她做得一手好汤水,人又八面玲珑,宣宗和贵妃对她都很是放心。后来岑青云出宫开府,茹娘便被拨去了安平公主身边。

茹娘施施然对着岑青云行了一礼:“公主遣妾来问候殿下一句,夜寒霜重,不知故人安睡否?”

岑青云从腰间挂着的蹀躞带上摘下一枚玉玦,扔进茹娘怀里:“太平民乐无愁叹,孤自然安睡。”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茹娘站在原地,不知所云。

出了丹凤门,便是穆王府所在的长乐坊。

岑青云并不着急回府,日暮将晚,街上行人稀疏,唯剩的稀稀落落几名摊贩,也在收拾车架,准备归家。

她心中思忖着方才成姒差茹娘给她传来的话。

她与成姒自垂髫时便为至交,除却父母双亲外,成姒是唯一一个知晓她身为女子的人。

宣宗虽然宠爱成姒,但因先后李氏跋扈,帝后失和许久。贵妃宠冠六宫,虽对成姒百般疼爱,但宫中总不乏趋炎附势的小人。

故而成姒与她幼年时,过得皆是如履薄冰的日子。

因着身份之别,她与成姒并不敢有过多私交,偶有书信往来,也只言些不痛不痒的琐事。久而久之,她们二人便生出了几分秘而不宣的默契。

便如今日成姒之言。

“夜寒霜重”,是成姒在暗示她最近宫中形势并不太平,恐有巨变。

而问候她的那句“故人安睡”,则是在提醒她小心谨慎,宫中之变或许与她有关。

岑青云打马绕着京城转了一圈,方才归家。

翟令月已备下了晚膳,正和苗持盈候在偏厅里,岑青云四处看了一圈,问道:“萧雁荷呢?”

翟令月笑道:“荷娘中午多吃了两碗饭,此刻正嚷着腹痛,不肯用晚膳。”

她服侍着岑青云却了外袍:“清河君称自己要斋戒,故而不与咱们同席了。”

岑青云道:“斋戒?好好的非要斋戒做什么?”

翟令月道:“清河君不愿多言,妾总不好追问。”

她摘下岑青云腰间的狮纹白玉带銙,讶然道:“殿下的玉佩怎么少了一个,那块双螭环首的玉玦,还是去岁年节时陛下亲赏的呢。”

岑青云满不在意地道:“许是上马的时候不小心丢了,回头让行易顺着朱雀大街找找,兴许能找到。”

她将此玦借茹娘之手送到成姒面前,意在告知她“过满则亏”。

太平民乐无愁叹,如今天下安定,四海不再起烽烟。她自当功成身退,只留在都城之中做个闲散皇亲,也好过因功高盖主而被猜忌。

晚膳后,岑青云于书房读南华经,一页尚未看完,便已昏然欲睡。

郑行易来报:“殿下,清河君说您公务繁忙,亲手做了份莲叶酥山,特送来给您尝尝。”

岑青云应声道:“东西放下便罢,替孤谢他好意。”

郑行易又道:“殿下,清河君亲自送来的。”

昨夜他们成婚,洞房花烛夜,原该浓情蜜意,最后却因岑青云酒醉,闹得不欢而散。

岑青云捏了捏眉心,想起崔池昨日泫然欲泣的模样,对着郑行易扬声道:“既如此,便请他进来吧。”

岑青云所住院子名为风林轩,取自兵书中她最喜欢的一句。

“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风林轩原是先穆王旧时所居,院中摆着他们父女所用的十数种兵器,森然冷冽,竟不啻京郊大营。

郑行易领着崔池,绕过抄手游廊,行至岑青云的书房。

先穆王多年领兵在外,故而王府各处物事都极简薄。岑青云开府后,陛下和贵妃虽着意添了许多,但都被她搁置在库房里,只嫌弃琐碎,并不曾用。

她自幼不爱读些圣人典籍,书房里除了几卷兵书外,几乎是空空荡荡。

崔池进屋后,放下手中食盒,熟稔地从柜子上掏出火折子,将桌边灭着的灯烛点上:“夜深了,殿下摸黑读书,仔细伤了眼睛。”

说罢,他又从食盒中取出碗盏:“今晨庄子上送了些莲子,我想着如今暑热难耐,莲子安神益气,清热降火,添些冰做酥山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将碗盏递至岑青云面前:“我将莲子去了莲心后,用莲叶包着,在灶上蒸熟。捣成泥后,掺了红枣,枸杞和丹参。为免殿下尝着苦涩,我又添了些槐花蜜。”

昏黄烛火里,岑青云斜眼望去,倒觉得他比白日瞧起来更多了几分姿色。

她虽心肠冷硬,但到底还是凡夫俗子。

知慕少艾,饮食男女,她亦不能免俗。

她清了清嗓子,崔池会意,亲手舀了一勺冰,服侍她尝下。

甫一进口,岑青云的眸光便亮了几分。

崔池见状,又舀了一勺,笑道:“我便知道殿下喜欢,往后若是殿下喜欢,我还会些别的。”

“玉露团,七返膏,透花糍,贵妃红……我都会做,殿下可愿一尝?”

岑青云接过他手中的碗盏,略尝了几口便放在一旁:“不必了,嗜欲者,逐祸之马也。孤自六岁起便不贪口腹之欲,食必简居必陋,你莫要费心了。”

崔池略有些失望地低下头,过了片刻,他看着岑青云书桌上的书卷,又道:“殿下在读南华经?”

崔池道:“庄子为书,虽恢谲佚宕于六经外,譬犹天地日月固有常经常运,而风云开合,神鬼变幻,要自不可阙。子渝每每读来,便觉奇之,顾其意出尘外,怪生笔端,非复后世所能悉晓。”

岑青云:“……你是不是闲的没事干?”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一通鬼话,讲这么好些,谁听得懂?

崔池继续道:“大抵痛人凿性遁天,桎梏名利,拘墟见闻,而为解其缚者也。殿下既明白克己之欲,那便自然也知晓,巧者劳而智者忧,方是无为,才算有为。”

岑青云闻言,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难怪崔大夫说你颇好诗书,孤不过拒了一碗酥山,倒惹出你这许多议论来。”

她端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既有如此见地,怎堪困于孤的后院之内,伏低做小,竟做女子装扮呢?”

崔池只跪坐于书案前,神色不改:“伯父与长兄的筹谋,我自无力改变。只是殿下天人之姿,当为明主,崔某区区之才,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耳。”

岑青云嗤笑了一声:“明主?你如今年岁尚小,不过多读了几卷书,尚未见天地苍生,又从何能知,何为明主?”

崔池看着她,眼含笑意,言却铿锵:“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是为明。”

“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殷忧竭诚,功成道著,是为主。”

崔池道:“殿下经天纬地,雄才大略,如何称不得明主二字?”

岑青云喝道:“清河君,慎言。”

她伸出手,挑起崔池的下巴:“君既饱读诗书,便也应该知晓。凭君方才一番话,便足够孤将你以谋大逆之罪,送至案刑司,千刀万剐了。”

崔池仰头看着她,并不畏惧,只是道:“我如今是殿下的妾室,我若谋大逆,殿下焉能独善其身呢?”

岑青云笑了一声,收回手。

崔池的肌肤柔软温润,好似羊脂美玉。

岑青云搓了搓指尖,道:“孤食万民俸禄,受天子隆恩,自当殚精竭虑以报天家恩德。”

“君方才一席话,孤只当你是年少无知。从今往后,王府内外,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莫要再提了。”

岑青云看着崔池柔柔弱弱的模样,心中的忌惮更多了几分。

她原先只以为崔氏是在向她示好,但今夜崔池出了这样一番议论,她倒要好好思量思量崔氏的用心了。

送来美妾妖童固然是个笼络权臣的好法子,但是天下美貌者众,谋士却寡。

宣宗无子,自荒帝之乱后,成氏宗族更是后嗣凋零。

崔氏这般急切地将崔池塞进她屋里,难不成,竟是见她岑氏军如今势大,起了改旗易帜的心思吗?

岑青云默然片刻,对着崔池道:“夜已深了,我遣人将清河君送回和春堂罢。”

崔池却并未起身,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递到岑青云面前的案上:“昨日我收到伯父来信,崔氏门生探听得消息,陛下前些时日一封密诏送至淮南道,宣淮南节度使成旻回京。”

淮南节度使成旻,其祖父与高祖原是异母兄弟。

如今所剩不多的成氏子孙中,唯有成旻性最温和,素来最喜结交文士。

当年太子夭亡,群臣集议之时,也曾有人属意宣宗过嗣成旻,立为太子。

岑青云草草看完崔恪书信,便用一旁烛火点燃,直到信纸焚为灰烬后,她才道:“陛下召地方属臣回京述职,原也不是第一次。”

崔池却道:“既是回京述职,何须暗下密诏,成旻又何必日夜奔驰,来得这样急?”

岑青云打断他:“崔子渝,你逾矩了。”

她冷眼看了半晌,崔池方才起身道:“既如此,殿下安歇便是。”

待到崔池离开后,岑青云才长舒了一口气,起身出门。

夏夜潮湿闷热,上弦残月被浓重如墨的云层遮盖,庭中竟无半分光亮。

宣宗前脚密召宗室子弟进京,后脚就因安平公主的汤药中毒晕厥。

到底是有人有意为之,还是仅仅只是个巧合?

岑青云想起今日成姒对她说的那句话,抬头看了一眼淡薄无光的月色。

要变天了。

文中所涉及的医学文学政治厚黑学全是我胡编的……

历史背景也没有任何原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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