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早朝

宣宗称病,十数日不曾上朝后,宫中终于传来宣宗痊愈的消息。

这几日天气闷热得很,乌云如墨悬在天边,却始终不曾落雨。

天色未明,已有绛帻鸡人传呼报晓之声。岑青云洗漱穿戴罢,郑行易提着灯笼候在王府门前,岑青云翻身上马,直奔望仙门而去。

行至半路,忽而一声惊雷乍起,顷刻间便是大雨滂沱。

承天门楼尚未传来鼓声,宫门闾阖未开,岑青云只得在太仆寺前下马,暂避风雨。

岑青云抖了抖外袍,已而湿透了,太仆寺丞差人送来巾帕,岑青云草草擦拭了一番,便听得身旁一人道:“世子湿了袍衫,倘或吹了风,莫要着凉才好。”

廊下站着的人紫袍金带,岑青云略多看了两眼,那人却笑道:“明月奴,别来毋恙否?”

岑青云忽而想起许多年前,她与成姒在太液池边,曾经见过的那位青衫少年。

她将手负在身后,只微微颔首,算作见礼:“一别经年,徽之,别来毋恙。”

淮南节度使成旻,字徽之。

此次成旻虽是奉密诏回京,却巧托宣宗之病为由,顺理成章地留在了京城。

但成旻回京至今,已是十日有余,宣宗未有旨意下达,他也始终不曾进宫面圣。

时近五鼓,晨雾蒙蒙,天街上众臣手中所提灯笼皆隐有红光,远远望去,便如蜿蜒火龙,绵延不绝。

成旻缓步而来,对岑青云道:“听闻世子双喜临门,不知我这一声恭喜,来得可算迟否?”

岑青云亦笑道:“既是恭喜,何论迟早。”

她看了一眼成旻未湿分毫的外袍:“未雨绸缪,徽之还如当年一般,思深谋远。”

少时她与成旻算不上熟识,却也有过数面之缘。

每逢新年节庆之时,成旻身为宗室子弟,总要进宫领赏谢恩。众儿郎中,惟成旻最恭顺守礼,他便又生得一幅秋霜琨玉般的姿容气度,宫中贵人们对他都格外偏爱。

贞乾二十一年,雀鸟司集各地珍禽以贺天子诞辰,中有一只白鹇,通体纯白,行止闲雅,宣宗最爱,甚至还封其为玄素先生。

这日岑青云途径戏坊时,一时兴起,支开了值守宫人,将那白鹇逗弄了一番。谁知白鹇见了生人,竟跳出围栅,消失无踪。

直到夜半,宫人们寻得白鹇时,却发现它已然溺毙在太液池中了。

而最终令岑青云免于宣宗责罚的人,正是成旻。

当日有数人曾在戏坊外见到岑世子身影,岑青云百口莫辩之时,成旻却道,世子与臣相约泛舟,途径戏坊之时,臣亦在场。

岑青云深知,成旻绝不如表面上这般温润儒雅,他们父子二人驻守淮南,不过数十年,竟能有与东平王分庭抗礼的势力,足见其手段了。

成旻闻她此言,只是笑道:“既眼见得天**雨,臣自当绸缪一番才是。”

他在言堂外的雨,似乎又不只是言雨。

岑青云无意与他周旋,成旻此人便如油浸泥鳅般滑不留手,她素来最烦这些爱兜圈子的文臣,便对成旻道:“宫门已开,孤且先行一步。”

成旻拱手,送她出太仆寺。

岑青云撑着伞,一路行至通乾门南,正遇上虎贲将军季怀。季怀压着声,对她道:“殿下可知,陛下为何要召淮南节度使进京?”

岑青云整了整袍袖,面色不改道:“圣人心意,孤岂敢揣度。”

她看了一眼季怀,似是暗示,似是警告道:“孤知将军心中所想,只是妄测圣意,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她平素为恐宣宗忌惮,最不喜结交朝臣。但自成旻回京以来,朝中风言风语,竟连她这样一个离群索居之人都已知晓。

岑青云心中暗忖,宣宗这一病,只怕是真的起了立储的心思了。

果如她所料,宣宗临朝,封淮南节度使成旻为秦王,留在京中开府建牙,暂摄朝中诸事,监国理政。

太极殿内,群臣议论纷纷,岑青云手捧着象牙笏,眼观鼻鼻观心,端的是一派神游天外的散漫模样。

宣宗已是知命之年,朝中几位阁老也都曾以死相谏,劝宣宗早立宗室子为嗣。但谁都不曾想到,宣宗如此草率果决,尚未问过中书门下几位大相公的意见,便做此决定。

坐于上首的宣宗面色仍似尚在病中,捂着胸口咳了几声,而后道:“岑卿,尔有何见?”

岑青云原本眯着眼在一旁打盹,忽而听见宣宗此言,连忙道:“陛下圣裁,事关国本,臣不敢妄言。”

宣宗挥了挥手:“卿乃国之肱骨,卿若有言,朕自当一听。”

岑青云低着头,瞥了一眼太极殿另一边的成旻,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对此早有准备。

岑青云朗声道:“陛下承天景命,居域中之大,当神器之重,所思所虑,未有不以天下为先。臣虽驽钝,却也知陛下深谋远虑,非臣等所能及也。”

她这些年,圣贤书未读几篇,却学得满口的场面话。这一通奉承下来,看似说了一大堆,却是什么也没说明白。

宣宗被她这话哄得心悦不已,对着成旻道:“岑卿深得朕心,往后遇事不决,秦王可与岑卿商量着办。”

平明时分,早朝散罢,外面风雨未歇,众臣皆守在东序门旁的廊下,差小厮回府中取雨具。

岑青云打着哈欠,领着郑行易,直奔雨中而去。

成旻拦住她道:“世子不若坐我的马车回府。”

岑青云不动声色地抽开被他拉住的胳膊,婉拒道:“孤常年征战,便是风刀霜剑也从不觉辛苦。更遑论此等雨势,尚不足道。”

她正欲翻身上马,郑行易却在一旁道:“殿下!咱们府上的马车!”

正南街上,穆王府的车架缓缓而来,停在东序门的侧门处。

岑青云皱起眉,寻常此等事宜皆是由郑行简操办,他素来心细。只是如今郑行简人在陇右,又是谁这么大费周章?

车帘掀起,露出藕段似的胳膊,绀青色的纱袍大袖堆在臂弯处,衬得胳膊上那只白玉钏更显莹莹华光。

车内人柔声道:“妾见雨势渐大,想着殿下今日晨起匆忙,许是未带雨具,便自作主张套了车马,还望殿下恕妾擅专之罪。”

岑青云看着风雨晦明里的那只胳膊,过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

她对着成旻道:“不劳烦秦王,家中新妇亲自来接了。”

成旻笑道:“这便是那位名动京城的崔氏娘子?难怪世子如此疼爱,倒真是位妙人。”

崔氏坐在马车内,他并未瞧见其容貌身姿,但只见岑青云的神情,他便能猜想出,这是一位怎样的绝代佳人。

若非有着天仙一般的美貌,怎会仅凭着小半只白嫩嫩的胳膊,便让向来不近女色的岑世子看直了眼。

马车内,崔池为岑青云奉上热茶:“殿下身旁那位,便是久负盛名的淮南节度使吗?”

岑青云顶着湿透的官袍,在太极殿内站了半晌,又得费心和宣宗周旋,如今身子都僵了。她尝了一口热茶,是她素来爱喝的君山银针,后来因在外行军多有不便,这品茗的爱好便也戒了。

她瞧了一眼崔池,想着他倒是有心,竟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

知晓她嗜吃甜食,便连日里做了不重样的汤水糕点送去风林轩。如今就连这一碗热茶,也是费了番心思在里头的。

岑青云目光刚放软了几分,就听得崔池道:“果真如传闻中所言,岩岩若孤松,傀俄若玉山。”

她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一旁的矮案上,对崔池道:“若孤与之相比如何?”

崔池似是并未明白她的意思,瞪着眼睛道:“殿下何出此言?”

岑青云又道了一句:“孤与成旻相较,谁更甚一筹?”

崔池这才明白,忽而笑道:“殿下自是龙章凤姿,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惊才绝艳,世无其二。”

岑青云面色稍霁,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模样甚为幼稚,顾左右而言他道:“陛下近日封了成旻为秦王,命他代政监国。只怕过不了几年,他便可入主东宫了。”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与崔池言及此事,或许是那夜崔池之言,倒真让她对崔池另眼相待了几分。

崔池思忖了片刻,对岑青云道:“我斗胆问殿下一句,殿下以为,秦王此人如何?”

他拿起一旁的巾帕,细致地为岑青云擦去肩头的水渍。

岑青云阖着眼,道:“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

淮南道与江南道毗邻,下辖诸郡皆富庶。

江南道中十余郡乃东平王封地,东平王自恃功高,拥兵自重,宣宗念及昔日东平王从龙之功,始终不曾约束。

成旻父子驻守淮南,一则扼江南之咽喉,断了东平王的后路,二则连通山南岭南二道,对东平王虎视眈眈,大有与其一战之势。

或许在宣宗与众文臣看来,成旻父子此举,对于稳定南方而言,颇有助益。

但在岑青云看来,此举无异于扬汤止沸,倘若东平王真有反心,大可借诸羁縻州之势举兵。江南兵马粮草充足,岭南荒僻,山南贫瘠,单凭淮南一道,根本无力与东平王抗争。

故而她并瞧不上素有贤名的成旻父子。

崔池摘下她的鹖冠,为她擦拭着发丝:“殿下自幼熟读兵书,用兵如神,自然也知晓,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

岑青云笑道:“三日?孤便给成徽之三万日,他也未必能有寸进。”

“成徽之此人,最是心高自负,他好结交文士,却并不以期经世治国,成日只作些吹捧他的歌功颂德之词。这样的人,也就陛下觉得他可堪大任。”

她话音方落,便觉得自己失言了。

外头风雨大作,许是马车中这一隅安静宁和的方寸之地,让她久违地感觉到了些许的安心。崔池的指节划过她发间,竟然让她卸下防备,毫无顾忌地说出心中所想。

她正欲出言掩饰,崔池却道:“倘若殿下所见,正是成旻想让殿下见得的呢?”

“外放宗室,身份最为尴尬。倘或太有作为,难免令京中忌惮。但倘若毫无作为,便更是自寻死路。成旻父子二人,既有了贤良的面子,又有了草包的里子,若非如此,他们岂能安然活到今日?”

“殿下既知守拙藏锋之道,秦王又怎可能不知呢?”

崔池轻轻地按着岑青云的肩膀:“殿下向来坦荡,从不善于诡谲心术。但总有许多事情,并非如殿下所想的那样。”

岑青云沉默半晌,才开口道:“那你呢,崔子渝。你是否也非如我想的那样?”

崔池笑道:“殿下如何想我?”

未等岑青云出声,崔池便自顾自道:“殿下如何想我,都不要紧。子渝心中,惟有殿下。子渝此生,也惟奉殿下为主。”

他的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划过岑青云的脖颈,落在她耳后。

岑青云猛地抓住崔池的手指,掐着他的手腕,将他压在一旁,眼神晦暗道:“崔子渝,你口口声声说要奉孤为主,是要令孤做乱臣贼子不成?”

崔池禁不住她这番揉搓,腕间被捏出一圈红痕,他看着岑青云道:“殿下难道当不得这天下之主吗?”

他话音未落,岑青云便堵住了他的嘴。

许是他的模样太过诱人,又许是马车里的气氛太过旖旎,当岑青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结结实实地吻住了崔池。

直到崔池涨红着脸,似是快要窒息,岑青云才放开崔池的胳膊,带着笑道:“崔郎滋味甚好。”

说罢,她收起笑,又露出那幅恣睢冷厉的态势:“崔郎日后还是慎言为好,下次若再让孤听见这般狂悖之语,孤未必会有今日这番的好情致。”

马车停在穆王府门前,郑行易已唤了数声,但车内二人都未曾吭声,他便也不敢坏了世子好事,只敢在马车旁候着。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道:“殿下,咱们到了。”

片刻后,岑青云应了一声,出了马车。

郑行易跟在身后,不住地瞄着她。

岑青云猛地顿住脚步,问道:“孤脸上有银票吗?你这般连番瞧着作甚?”

郑行易低着头,道:“殿下,你嘴角怎么破了?”

岑青云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抹去唇边被牙齿磕破而渗出的血:“天干物燥,孤上火。”

郑行易咋舌:“可是,殿下,雨还没停啊。”

岑青云横眉:“怎么,下着雨就不许人上火了?”

崔子渝:成旻balabal好看balabala

岑青云: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崔子渝:……

马车外的郑行易:殿下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部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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