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含娘

自早朝散后,岑青云便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连午膳都未用。直到酉时末了,翟令月才进得院内,对她道:“殿下,晚膳已备下了,且都等着您呢。”

见岑青云不吭声,翟令月又添了一句:“含娘伤势渐好,此刻也正闹着要见您呢。”

难怪这些日子院中不似往常喧闹,她竟忘了还有个伤重垂危的含娘。

岑青云想起段含之,只觉得头痛。

上次罚她,一来是为着安抚宣宗和贵妃的颜面,二来含娘自入府后从未受过委屈,也该叫她知道些分寸。

只是上次郑行简打的二十棍,许是把她打怕了,如今伤好已有月余,她却始终不曾踏出院门一步。

含娘久未如此安生,只怕这一次她定要闹得天翻地覆才是。

岑青云尚未踏入正厅,只略略露了半边衣角,段含之便扑进她怀里,哭得梨花带雨,不胜娇弱:“云郎是不是不要妾了,妾险些失了性命,云郎竟一次也不曾来瞧过。”

岑青云哄了她半晌,段含之才抽抽搭搭地在桌边坐下,手里绞着手帕,眼睛肿成了核桃。

她原是宫中教坊署最善弹琵琶的歌伎,一曲名动天下,京城内外的世家儿郎,为了见段娘子一面,百金千金也不嫌破费。

只是她素来性最火爆,不论来者是何权贵,但凡不入她的眼,她便嗤之以鼻。

她原以为世间男子皆是庸俗之辈,直到遇见岑青云。

她自认岑青云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知己,大抵是因为岑青云从不似其他少年郎般瞧她如神仙。偶尔几次宴席之上,岑青云见了她,也只是淡淡地,看她的眼神便好似看街边一株无名花草。

岑青云越是这般的无动于衷,她便越发痴恋。

后来有一次,裴相公家的大郎借着酒醉轻薄于她,段含之气性最烈,当即便握着银簪要与裴郎同归于尽,是岑青云拦住了她。

她至今仍记得,裴郎出言羞辱她时,岑青云护在她身前,握着她的手,对裴郎道:“裴松,今日你但凡再往前一步,孤便废了你的胳膊。”

裴相公最溺爱他家大郎,裴郎素来无法无天,如今吃醉了酒,便更是猖狂,只当岑青云是虚张声势。

谁知他刚抬起一只胳膊,岑青云便伸手掐住他的臂弯,眼也不眨地掰断。

段含之仰头看向岑青云,少年眉眼俊秀如二月柳叶,声音清朗,却含着愠怒:“你若再向前,孤便摘了你的脑袋。”

当晚她向岑青云哭诉,岑青云神色淡淡,似乎并无所动。可谁知到了第二日,岑青云竟亲自向宣宗讨了恩典,纳她入府。

段含之忆及旧事,更是泣涕涟涟道:“殿下若真恼了妾,不若将妾送去庵堂做姑子,也好过妾如今日日垂泪,倒惹得殿下烦心。”

岑青云被她闹得实在无法,只好放柔了声道:“含娘,你的性子也很该改一改了。”

“贵妃久居深宫,尚都能知道你跋扈的名声,孤若是不好好罚一罚你,明日御史台参上一本,孤就要因为私德不修被陛下降罪。”

岑青云放下筷子,看着她道:“你是不是非要看着孤为了你夺爵下狱,你才心甘情愿?”

含娘垂眸,嗫嚅着道:“妾没有。”

岑青云轻叹了口气,亲自为她添菜:“罢了,想来经此一遭,你也该知错了。背上的伤还疼吗?”

含娘刚欲回话,晴宵就自外头进来,对岑青云道:“殿下,清河君遣婢子来同殿下说一声,他上午淋了雨,身子有些乏,便不来正厅用膳了。”

崔池入府至今,尚未见过众姬妾,次次都以身子不适为理由推拒。

岑青云应了一声,尚未说什么,段含之便道:“清河君?哪里来的清河君?”

岑青云挥了挥手,示意晴宵退下,对段含之道:“崔氏送来的妾,孤不好推举,便纳了。陛下看在崔阁老的面子上,赏了个封敕。”

段含之连番胡闹下来,她已有些不悦:“好了,用膳罢。若再有多言,你便继续回你院子里禁足。”

用完晚膳,岑青云自回房去了,正厅里只剩下段含之与令月持盈。段含之瞥了一眼翟令月,哼了一声道:“多日不见令月阿姊,阿姊倒丰腴不少。”

翟令月听得出她话里夹枪带棒,却也不愿与她计较,只笑道:“清河君素来怜惜我们姊妹,不管殿下赏赐什么,都特地差人送些到我院子里。府里有如此疼人的主母,我焉能不松快呢。”

段含之嗤笑了一声:“主母?她也配?”

苗持盈反问道:“怎么,清河君不配,倒是含之阿姊配吗?清河君出身博陵崔氏,有御史大夫做长兄,宰辅相公做阿父。倘若她不配做这王府的主母,含之阿姊出身掖庭,那便更是不配了。”

段含之摆弄着指甲上的蔻丹,冷笑道:“你少在这里讽刺我,我最瞧不得你们姊妹二人惺惺作态的模样。明明背地里互相斗得跟乌眼鸡似的,还偏要在世子面前装大度。”

苗持盈正欲与她理论,翟令月却拉住她,道:“含娘,如今清河君是得了圣上的旨意,入府主持中馈。你受伤这些日子不曾出门,如今既已痊愈,很该去给清河君奉茶告罪才是。”

说罢,翟令月便欲与苗持盈一同回屋,段含之见状,不依不饶道:“我与她同样为人妾室,我既先入府,便没得该我给她奉茶的道理。”

“令月阿姊且等着瞧,我与这崔娘子之间,到底也是能分出个先来后到高低贵贱的道理的。”

正厅里她们三人闹出的动静,被郑行易一五一十地回报与岑青云知晓。

此时她正歪在和春堂正屋的软塌上,捧着书卷看了半晌,也不曾翻动一页。

郑行易候了许久,岑青云才懒洋洋地道:“行了,知道了,退下吧。”

郑行易正欲出门,岑青云又添了一句:“今夜孤宿在和春堂,去吩咐湘景阁与瑜阳斋,天色既不好,便早些歇了吧。省得白日里吃撑了,晚上倒要闹出这许多故事来。”

郑行易走后,岑青云瞥了一眼一旁的崔池,他正端坐在书桌前作画。

岑青云将书卷罩在脑袋上,闷声道:“你倒是坐得住。”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屋里倒静得很,惟有崔池笔尖拂过宣纸的沙沙声。

崔池头也不抬地道:“久闻殿下府中有一段娘子,殿下宠爱得很,只是脾气不大好,如今也算是见识了。”

岑青云道:“你且莫得意,照着含娘往日的性子,明日定要来闹一闹你。”

崔池只是笑道:“殿下如此宠爱段娘子,我又岂敢得罪于她呢。”

岑青云蓦地笑了一声,冷飕飕地道:“怎么,清河君吃醋了?依清河君容貌身姿,焉知孤对君的宠爱,会比含娘少?”

灯花爆了又爆,险些燎了崔池的画。他起身,执着剪子剪着烛心,对岑青云道:“我已差人将侧屋收拾出了,殿下今日便在正屋歇下吧。”

岑青云闻言,掀开罩着脸的书卷,好整以暇地道:“西窗夜话共剪烛,如此良辰,清河君与孤不当辜负才是。”

崔池重又在案前坐下,提笔勾勒出一池枯荷的轮廓:“殿下早知我无趣,为何今日还要留在此处?”

他抬起头,洞若观火道:“殿下既知晓段娘子心性,今日却故意留宿和春堂,若非明白殿下素日高义,我定要以为殿下是故意挑起我与段娘子的恩怨。”

岑青云阖着眼,将胳膊枕在脑后:“你与含娘能有什么恩怨,她甚至尚未见过你。”

崔池坦率道:“因为我与段娘子一样,都贪慕殿下的宠爱。后宅中的娘子不比外堂的郎君,成日里争来争去的,不就是此刻殿下的垂怜吗?”

岑青云听得他此言,眯着眼瞧了他半晌。

她从榻上踱步至崔池身边,见他所作的画尚未完工,却已在一旁提了一行小字:“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字如其人,崔池的字便如他为人,点横潇洒,撇捺风流。

岑青云低声念出下半阙:“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端看他平日的言行举动,岑青云原以为许是他天性如此,比之她从前所见的同龄儿郎,崔池身上总多了些沉沉的暮气。

明明是尚不足二十的少年郎,却比朝中那些老道酸儒还持重些。

今日见他所画所写,岑青云竟瞧出几分心如死灰般的枯槁意味。

岑青云正愣神间,霁夜已在外敲了敲屋门,道:“殿下,郎君,亥时末了,婢子服侍二位歇了吧。”

崔池闻言,起身对岑青云道:“夜已深了,殿下安睡罢。”

岑青云见着他进了旁边侧屋,侧屋里亮起灯烛,过了片刻,灯烛又熄了,应当是崔池安置睡下了。

岑青云对着门口的霁夜招了招手,待到霁夜行至她跟前,她才压着声道:“瞧出什么异常没有?”

霁夜摇了摇头:“我与晴宵日夜都守在屋外,郎君成日只在屋里读书。我曾借着奉茶的机会瞧瞧看过,无非是写写画画,都是些我瞧不明白的。”

岑青云想起自己方才在崔池案上见到的那些书卷,添了一句:“孤也瞧不明白。”

她又道:“府中其他人可有来过?”

霁夜道:“翟娘子数日前来过,问候郎君安康,并从库中挑了些物事送来。郎君称自己风寒未愈,只隔着珠帘道了声谢。”

翟令月做事向来圆满周到,即使崔池不见她,想必她也总有法子,让别人知晓她来了这一趟。

岑青云瞧了一眼四周,自阿母故去后,她鲜少来这院子。从前倒不觉得,今日乍然待了这许久,竟觉得这院子属实是有些简陋荒僻了。

她吩咐霁夜,明日寻了工匠来翻修一番,霁夜问道:“那可要为郎君另择他院?”

穆王府大得很,崔池又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多得是能住得下他的地方。

岑青云却拧着眉纠结半晌:“锦云台太远,往日里孤走一趟尚需跑马。菱棠榭如今是荷娘住着,若是二人同住,也总有不便。”

霁夜连忙道:“书颐馆尚空着,靠着湖边,既清净又雅致,想来郎君定会喜欢。”

岑青云却瞪了她一眼:“那地方四处漏风,夏热冬冷,如何住得了人?”

她思忖再三,长叹道:“如此说来,竟没有一处恰好的地方了。”

霁夜忽地想起,主屋南边尚有一间去岁新修缮过的霜岁居。

只是她正欲开口,却瞥见岑青云的眼神,当即便改口道:“既如此,殿下不若将郎君挪到主屋去吧。风林轩地方大,又宽敞,想来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岑青云只是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就在霁夜以为,她欲将崔池找个由头扔出穆王府的时候,岑青云终于欲盖弥彰地开口道:“如今也惟有此法了,若不是你提起,孤倒把风林轩给忘了。”

直到敲定了崔池的新住处,岑青云才心满意足地回屋歇下。

第二日一早,霁夜便与晴宵二人一道,帮着崔池收整行李。

崔池原也无甚自己的物什,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便登堂入室,住进了岑青云平日所居的风林轩。

风林轩原本空空荡荡的书房里,如今填满了崔池的典籍字画。

那厢岑青云正惦记着迁居一应事宜,下朝之后,一路匆匆地打马回府。谁知到了府门外,郑行易顶着一脑袋茶水,站在门口道:“殿下,段娘子她……段娘子她……”

岑青云脚步轻快地进了门,直奔风林轩而去:“她又赏了你一盏好茶汤?她既赏了,你便接着便是,你也不是第一次知晓她的脾气了,忍忍便罢了。”

郑行易跺了跺脚:“段娘子被清河君给打了!”

岑青云这才顿住脚步,不可置信地回过头:“谁被打了?”

郑行易哭丧着脸:“段娘子!您心尖尖上的段含之!”

岑青云又问:“谁把她打了?”

郑行易怒吼道:“清河郡君!崔池!”

岑青云在原地愣了片刻,忽而笑道:“可惜了,这般好的场面,孤竟不在场,当真是遗憾。”

岑青云:你懂我意思吗?

霁夜:我该懂什么?????

岑青云的性格就属于那种只要不蹬鼻子上脸闹到她面前,她都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总而言之就是懒得管……

战场上的杀伐果断和她平时心软好像也并不是极端对立的冲突,毕竟她就是因为在战场上见了太多生死杀戮,所以才会对身边的一些小事格外容忍。

崔子渝不一样,他狠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疯得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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