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下狱

仲春十五日,春花竞放,岑青云命人搬了张藤椅在院中,她便成日坐在那椅子上,看着院子墙头斜斜地长过来的一枝腊梅,渐而抽枝,渐而吐苞,渐而开花。

一连几日阴翳,难得这日的日头好,她正将书卷罩在脸上,阖着眸浅寐,便听得有人靠近的脚步声。

如今她虽落难,与她身世有关的流言不知在街市上传出多少的风浪来,但因家臣故旧的关系总还是在的,一批又一批的物什送进来,一句又一句的口信也顺带着托进来,岑青云自是一个不收,一句不听的。

故而此时她也只是道了一句:“东西不必搁下,话也不必说。自何人处来,便往何人处回罢。”

她话音落了好一会儿,也听不见有人应声,掀了书卷瞧过去,却见周围景致竟与往日殊异。

岑青云霎时便觉得头痛起来,眼前影影幢幢也不知闪过些什么,像是一个又一个熟悉无比的身影,从远处往她身边来,可是不曾让她瞧清面容,便又匆匆地离去。

她渐而眼花得无法视物,可心底却更加酸涩痛苦,像是活生生将什么从她血肉中剜去一般。她听见有人在哭,重重迷雾里,那人的哭声掺在风里飘了很远很远,最后落在她耳畔。

她顺着这哭声寻过去,便只见得荒林间一处无名孤坟,坟前无碑无祭,只摆着半截短剑,其上血迹锈迹,斑斑点点。

岑青云只瞧着这断剑十分地眼熟,正欲低下身子去细看,不曾想竟一头栽倒下去。不过一个恍神的功夫,四面景致便又重回原状,连那隐隐约约的哭声也甚为清晰起来。

岑青云瞧过去,竟是扮作小吏而来的郑行易与含娘二人,她见着含娘哭哭啼啼的模样,不免忘了方才的事,扶着额笑道:“你这两个眼睛肿得像桃儿似的,若不是跟着郑恒山一道来,我倒不敢认你了。”

含娘捏着衣角,抽抽噎噎地,却也说不出一句整话儿来,岑青云只好放缓了声,半是宽慰半是劝诫地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被拘在这里,想来外头即便是出了什么事,也一时是护不得你的。”

现下宣宗投鼠忌器,虽留了她这条命,也允府中诸人一条生路,但她现而身陷囹圄,若有人存心想动些手脚,只怕光靠郑行易,也实在是不够的。

岑青云思忖再三,才道:“从前曾听你阿娘提起过,你外祖家在湖州,现下京城的情势不好,便叫几个得力的人送你回湖州,日后得人四处照顾周全,我也放心。”

段含之愣了好一会儿,才瞪着眼睛,道:“殿下如何竟知晓我外祖家在何处……”

岑青云犹豫了片刻,才道:“若非而今境况,经年旧事,本不欲让你知道的。”

“你阿娘姓尹,家中本是有名望的,因族中姊妹嫁的郎君挣了些军功,便也为她牵线搭桥,寻了门好亲事。可惜好景不长,夫家便卷入朝中争斗,满门获罪,你阿娘因远在武威,又得人庇护,才躲过此难。”

忆起此番旧事,纵是岑青云平日里练得一副铁石心肠,如今也是长舒了一口气,才道:“西突厥夜袭武威郡,主帅所居嘉麟县被敌军层层围困,弹尽粮绝。敌军破城后,将城中百姓屠戮殆尽,是你阿娘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我藏在身下。”

尹氏临死前,死死抓着她的胳膊,尹氏声称援军不日便至,届时便可大破敌军,将她接回京城。

“妾不惧死,惟一放不下的,便是我那年幼的孩儿。并非是妾挟恩自持,只是这样的时候,妾不得不多求一句——殿下回京,若见我儿,万望殿下慈心,不求富贵,只允她些许平安和乐,妾便是死也欢喜的。”

岑青云沉着声,道:“你是贞乾十七年生人,贞乾二十二年因父罪入的教坊署。你右肩头上,有一枚月牙状的胎印。”

听得此言,段含之怔了许久。

她入教坊署时年岁尚幼,对于家中旧事,一概是记不清的。如今乍然听岑青云提及,也不过是像听着事涉旁人的无关痛痒之言,竟无半分的心酸苦楚。

可虽是记不清,但血脉亲情总是割不断的,她只是试着去想象尹氏临终时托孤的那样一副场面,两行眼泪便直直地顺着腮滚落。

岑青云攥着袖口,伸出手去为段含之拭泪,却在半道上被她抓住手,听得她道:“所以殿下待我好,纳我入府,也不过是为了报昔年的救命之恩?”

岑青云也不托词,应道:“是。”

段含之曾凭一曲《浔阳夜月》名动京城,世家子弟竞相追捧之。岑青云于音律之道兴致缺缺,偶尔席间见了这位段娘子,便觉也不过尔尔。

直到那日裴相公家的大郎裴松吃醉了酒,言行轻薄了些,段含之虽有些脸面,但到底不过是乐伎之身,如何能拗得过裴家大郎这样的富贵儿郎。两人争执间,裴松扯了她的外衫,却正好叫一旁的岑青云瞧见了她肩头的那枚胎印。

见段含之久不言语,岑青云只得问郑行易道:“你阿兄如今可还安好?”

郑行易也肿着眼睛,一张口,连嗓子也是哑的:“阿兄前几日便护着荷娘回陇右了,一行人快马加鞭,出不得差错的。”

岑青云听了他这话,另叮嘱道:“荷娘出京,自有太妃的人跟着,这倒用不着担心的。只是你阿兄前些日子动作不小,只怕少不得人如今想要他的性命。”

郑行易欲言又止,岑青云挑了挑眉,正欲开口,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句:“殿下所言的动作不小,是指殿下从月前起便处心积虑,只为了将自己送进这大理寺的牢狱吗?”

岑青云回过头,见着崔池一身白衣素服,缓而又缓地朝她走来。

“殿下早在清查王府旧账那日,为求行事方便,遂将贴身的印信交与曹吉。既如此,那日崔洋供出盖有殿下私印的往来信件,殿下为何竟无一字辩驳?”

“宜阳县遍布温连珲的耳目,殿下将温连珲支走,又几次三番遣郑常山离京,那无端消失的典当铺子,当真与殿下毫无干系?”

“还有崔氏……”

他顿了顿,竟是自嘲一般,笑了一声,才道:“为翟令月安胎的医官,祖籍新乐,正属博陵辖境。此事尚存疑迹,殿下为何不经细查便将所有罪责一概认下?”

郑行易素来瞧崔池性子温软,此时见他竟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模样,不由得被唬住了。段含之从前遭他惩治过,如今知他竟是男儿身,更是畏其心机惧其手段,不敢言语。

岑青云只得挥了挥袖子,郑行易会意,便连忙与段含之出了院子。见着他二人走了,岑青云才坐直了身子,对崔池道:“你何必如此多虑?”

崔池却又冷笑了一声,不依不饶般道:“究竟是我多虑,还是殿下始终因我的出身因我的身份而猜忌提防……”

“崔子渝!”

岑青云断喝了一声,后又觉得自己实在不须这样疾声厉色,便顿了一会儿,才道:“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朝中情状如何,京中情状如何,你并非不知晓。岑氏功高,始终是圣人心头之患,从前他如何处置的东平王,只怕来日便要如何了结我。”

她此番回京,不过一年有余的光景,便已生出桩桩件件的事端。圣眷优容却似铁链钢刀,将她死死地钉在这虎狼窝一样的京城,逃不脱,走不出,便只能被人敲骨吸髓地榨干最后一丝生气。

“圣人不会让我轻易离京,除了此招,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崔子渝。”

崔池如何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事到如今,他几乎是昏了头一般,诘问道:“那我呢?”

“你总是不信我,可我是能帮你的,你何必这样以命相搏。不论你要做甚么,便是拼了我这条命……”

岑青云听了他这话,却露出一个略带着些许悲戚的笑:“便是拼上你这条命……那又能如何呢?”

她的语气不曾有丝毫的嘲弄,可听起来却是尽了凉薄之意:“崔子渝,你总说要我信你,恨不得剖肝沥胆,可我信与不信,又能如何?我何尝不想将我这条命尽数交到你手里,可我若真是如此做了,只怕你我早无如今的活路了。”

“你怨我对你猜忌提防,可我给过你机会,我问你是否有事瞒着我,只要你说,不论是什么样的事情,便是天塌一般的祸事,我自认也是扛得起的。我并非冷心冷性之人,只是家国重担在肩,血海深仇未报,此前我不敢沾染情爱二字毫分。或许你瞧着是不过如此了,可我所能给的,也不过只有这些。”

岑青云顿了顿,露出些许疲惫得近乎脆弱的神色:“我是瞒了你的,我总是想,多瞒你一些,来日不论此事成败,你总多一些生路。我自然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既如此,便不必计较你那些不愿提及的旧事。我有我的为难,想必你也有你的不得已,你既来问我,那我也该问问你——”

“荆楚洪涝,连我也是因入宫才得知此事,为何甫一入府,你脱口便言及陛下命我赈灾?你从不曾离开崔氏,却对宣越淮扬各府了如指掌,甚至连东平王府密辛也不例外。温连珲说你少时曾大病一场而后便性子同以前大不一样,加之崔洋本无意将你送至我身边,原本该送来的那位——你的堂妹崔潇——为何暴毙府中,你说得清么?”

崔池只觉千言万语梗在喉舌间,可是吐不出,咽不下。他觉得自己是该同岑青云说些什么——

说他历经两世,故而如此筹谋。可这样的事情,莫说是岑青云,便是从前的自己,听了也只觉荒诞无稽,如何能叫她信服、

故而他只能默然无言,岑青云瞧了他半晌,放下手中书卷,起身便往屋里走。未走开两步,便停下,轻声道了一句:“你走罢。”

崔池背对着她,瞧不见她的神色,却听见一句熟悉的告别:“往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干,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他曾经不懂这是她的诀别,故而平白蹉跎折磨了这些年月,如今再听得这句,几乎是失了控一般冲过去,将她拢进怀里。

日暮向晚,夕阳投进这一方如困牢一般的小院里,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得如此的长,长得像一条不知来处也无从去处的路。

岑青云不曾挣脱开他的怀抱,直到他的眼泪顺着二人交缠的发梢滴进她的颈窝,她才转过身,伸出手掌抵在他胸前,轻轻地推开。

“你不必哭,外头天高海阔,自有你的去处。”

她似是当真为此殚精竭虑地思量过,娓娓不意地道:“圣人令崔恪致仕,尽数收押了二房一脉,只待秋后处刑。见过你的人不多,如今我虽困顿,总有旧时的人望在,想来多加打点,来日为你谋个一官半职,也非难事。”

她还记着他曾说的富贵非吾愿,于是又道:“你若无心仕途,当真此生只愿渔樵耕读,我便命人送你去蜀中,那里山明水净,最是与世无争的。”

崔池只是又凑近了两步,托着她的侧颊,问道:“那你呢,殿下。”

他的声音止不住地抖着:“夺爵,抄家,下狱……你为所有人铺排好了来日的路,可曾为你自己留过一条生路?”

说话间,他的一滴泪落在岑青云颊上,他用手拭去,瞧她时眸中却带着虔诚的绝望:“你不曾。你甚至不曾想过,或许我是愿意跟着你的。”

岑青云瞧了他半晌,才淡淡地道了一句:“若我是求着死路而去的呢?”

血诏之事,她不过也是在幼时听阿父无意中提起过。先穆王知晓此事举足轻重,天子得位不正,便是有一丝一毫的谣言传了出去,便都有国本动摇之危。先穆王与长公主二人向来谨慎,且又是忠君之辈,如何能将血诏随意托付他人。

故而岑青云只是在赌,她在赌宣宗的卑怯与惧怕,赌在帝王之位与万里江山面前,她岑青云不过也只一枚芥子,宣宗不会有以卵击石的胆魄,与她鱼死网破。

幸而她赌赢了。

夺爵,抄家,下狱……这都算不得什么,圣人不会容忍她活着。有她岑青云一息尚存,圣人颈侧便悬着一柄利刃,叫他时时刻刻日日夜夜不得安枕。

圣人要她死。要她无声无息,无功无禄,无名无望地死。

“崔子渝,从不曾有过活路让我选。若我真有得选,不会选择生在这样的门户。我曾恨我生得太迟,不曾见过太宗时万国来朝的昌盛,也曾恨我生得太早,才须拼着这条命,用一仗又一仗来换海晏河清。”

“除了死路,我没有别的路可选。可至少如今,你尚有活路可走,这便足证,我如今这条路,并不曾选错。”

崔子渝的心路历程be like:觉得岑青云不相信自己愤怒——觉得自己帮不到岑青云自责——见到岑青云一心求死绝望

但是阿岑是知道以宣宗的性格她一定会死的 即使她用血诏和宣宗对赌赢了 宣宗也会找机会暗地里弄死她(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章就该到了)但是只有用自曝的方法掌握了主动权 才能和宣宗谈条件 保下身边人的命

只能说这种背景下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 谁也怪不了谁 可每个人都在很痛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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