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平叛

是夜岑青云久未成眠,及至三更时分,便有马蹄踢踏声一路沿着朱雀大街赶往大内。一阵叩门声后,禁中各处殿宇便燃起灯烛,在一片黑寂的内城中极为显眼。

除了军情急报,平日里是断不敢这样夜叩宫门的。禁中灯火彻夜长明,岑青云便披了外衫在院子里站了一夜。平明时分,竟不曾听得承天门报晓,反倒是大理寺来了一行人,为首者神色匆匆,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诏书。

正是多日不见的成旻。

贵妃薨逝后,一切丧仪俱以皇后规制置办,称是国丧也不为过。成旻身为皇室宗亲,在这样的时候却不曾服孝,仍旧是紫袍金带的行头,足见其权势到了何等地步。

成旻令众人在院外候着,只自己进了院子,见了岑青云,扬了扬手中的圣旨,道:“陛下有亲笔诏书,还请世子跪下接招。”

还不待岑青云有所动作,他便已道:“现下此处惟你我二人,世子便是不跪,也无妨。”

而后便宣读诏书道——

“敕曰:人臣之节,莫重于忠良。氏族所修,无外于清顺。二者不立,何以正身。况乎居亲王之崇,应藩侯之寄,虽顾初终之体,当明惩劝之端。司徒、十六卫都督兼骠骑大将军、穆王世子岑昭,始以父功,袭承功爵,才历数年,擢升愈密。谓其发自有功之门,必有操寄,行孤贞之道报国,用恭俭之礼化时,夙夜励精,以酬恩遇。而乃罔思报效,贪黩为业,逞其私怀,沟壑难盈。於中禁而又结连奸党,听任憸人,险诈千端,回邪万状,欺罔弥甚,顾虑蔑闻。闻谓日月之照临,或所隐漏,意天地之奸慝,可以包容。殊不知心既不悛,孽无以逭,去岁验其事迹,未忍掲扬,委以察亷僭咎。时闻缙绅之内,物议喧然,班列之中,怨念未息。朕以宽恕驭下,仁闵为心,中外臣寮,悉明此志,负我既甚,其法何如。是以窜於遐陬,式示严宪,可贬肃州刺史,谪授云麾将军,择日发遣,未蒙圣诏,不得谒京。”

待得成旻宣读罢,岑青云竟伏身长跪,行了个恭恭敬敬地大礼。成旻眯着眼瞧她这番作为,将诏书递到她手上,扶着她的胳膊,似笑非笑地道:“世子忠直之心上感天听,何愁来日未有发迹之时。”

岑青云攥着诏书,拂去成旻托着她的那只凉得吓人的手:“秦王错了,而今我已被削爵贬谪,担不上秦王这一声世子了。”

成旻却抱着臂,道:“一声称谓罢了,有什么要紧?是非本在人心。”

岑青云无意与他纠缠,径自朝屋里走去,成旻却不依不饶地跟进来,毫不见外地在窗边的小案前坐下。

案上棋盘正摆着岑青云不曾下完的半盘棋,成旻拈着一枚棋子,瞧了半晌,对岑青云道:“残局未了,不知能否得世子赏脸,与我手谈一局?”

岑青云将诏书随意搁在一旁,而后便斟了一盏茶,在案前坐下,道:“此处简陋,怎留得住秦王尊驾。”

成旻头也不抬地道:“昨夜京中异动,你可知晓?”

岑青云亦低着头,道:“这样大的阵仗,便是想不知道,也只怕是不能的。”

成旻于是道:“昨夜自边境传来急报,东突厥内乱,颉利可汗遇刺身亡。据斥候所报,是颉利可汗之子与西突厥联手作乱,现下二十七部群龙无首,西突厥军所向披靡,只怕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要跨过平金山了。”

岑青云立时便明白了他此行的用意,问道:“陛下命我前往东突厥平叛?”

先朝连年征战,故而如今朝中并无可用之臣,加之西突厥军向来凶残,若非岑青云这般久经沙场的良将,是断断没有胜算的。

只是宣宗费了这样大的一番功夫才将她削爵外放,若要再想命她平叛,兵权少不得又要落回她手里。权柄旁落,宣宗怎么肯?

成旻却缓缓地道:“叛乱自然是要平的,昨夜中书门下的阁老相公们争执了一夜,无非是为着多年战乱的亏损还不曾补上,又因去岁的洪涝,眼下国库实在是掏不出银子来。若只是银钱上的不足,倒还有得法子可解。此事偏又来得太急,若四处调兵,不免声张动荡,乱了民心。”

他语气和缓,听来却如惊雷:“昨夜斥候还呈了颉利可汗的长子格尔坎的书信来,如今赛瑛公主在京,我朝既无和亲之意,不若将赛瑛公主送往西突厥,若以一女子能换得两地和乐,也不算亏枉了她。”

岑青云闻言,冷笑道:“西突厥要的是土地、牛羊、水草,区区一个公主,如何能换得来西突厥退兵?”

成旻继续道:“陛下也料到西突厥不会善罢甘休,便想着从禁中调一千神策军,由世子领兵,护送赛瑛公主前往突厥王庭。”

西突厥与我朝有难解的世仇,如今没了东突厥牵掣,只怕是要更肆无忌惮起来。西突厥军悍勇,如今更有数千骑兵精锐,数万步兵精锐,区区一千散兵游勇一般的神策军,如何能抵挡得住?

岑青云心下虽如此想着,面上却半分不露情绪,只问道:“何时出征?”

成旻不料她竟一口应下,反劝她道:“你可曾细想过?这一遭若是去了,只怕……”

岑青云打断他道:“这一遭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去的。难道我竟有旁的法子能抗旨不成?”

成旻落下一子,状若不经意地道:“怎么没有?你若是与我成亲,不是正可解了此时的燃眉之急?”

岑青云先是一愣,而后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成亲?与你成亲?”

成旻正色道:“我与我父亲受圣人多年冷落,若非因圣人膝下无子,且又忌惮你功高,他是断然不会召我回朝的。”

宣宗需要一个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宗室子弟与岑青云分庭抗礼,自成旻回京后不过半年,南衙北司,三省六部,风向变得十分地快,若无宣宗授意,这些老谋深算的大夫们如何敢在成旻身上压下重注。

岑青云道:“陛下的身子如今不大好了,又生出边境的风波来,于朝政上只怕是有心无力的。只是如今你虽有爵位,若想名正言顺地监国理政,还缺一道过继立嗣的旨意。”

成旻似是有十分的底气,胸有成竹地道:“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没甚么好挂心的。我说要与你成亲,也不是在同你说笑——”

“你我自幼相识,彼此为人,想必是早看透了的。我若想稳坐高位,必得笼络军心,那自然少不得岑氏的声名。再者,如今众人皆知晓你身为女子,便是圣人依旧许你在朝为官,你又能撑到几时?若是圣人赏你一道赐婚的诏书,你是嫁也不嫁?”

“我虽也有我的谋算,可是说起来,也不过是不忍见你明珠暗投。来日大业得成,你又何愁没有施展抱负的广阔天地?总好过你如今这般困顿。”

岑青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顾左右而言他地问道:“你如今这番议论,只怕是想了不止三两次了罢?”

成旻笑着落下一子:“你猜不出的,从没有人想过,我会为了今日,筹谋了这样久。”

“整二十年。”

岑青云忽而想起什么,眯起眼道:“从前便想问你,雀鸟司上贡的那只白鹇……”

成旻含着笑意,接她的话:“是我杀的。”

“我知道你要说甚么,明月奴,你从前圣眷优渥,自然不知我与我父亲过得是何样的日子。”

岑青云反驳他道:“我从不觉得圣眷优渥是一件幸事。”

成旻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道:“你自出生起便是皇亲贵胄,自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岑青云拈起一枚白子,白玉触手生凉:“皇亲贵胄又如何?这是我应得的。我如今的声名,如今的人望,是岑氏一族用血肉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我身为人臣,不曾尸位素餐,逢战必胜,每仗必捷。我身为将帅,不曾鱼肉百姓,身先士卒,率为垂范。我凭此身,居此位,上对得起皇天后土,下对得起苍生黎民。”

“你既敢同我谈大业,那我也无甚可避讳的。这世间德不配位的人太多,我瞧不过眼。我自有我的路要走,你若与我同心同德,便也可同向同行。你若……”

她话只说到一半,便被成旻打断:“你以为天子无德,便该退位,可是换了个皇帝,又能如何?”

他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竟是神色丝毫不见波澜:“我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见荆楚流民可怜,故而杀了蔡邕。你不满世家圈地屯田欺压百姓,故而设计崔洋重创了崔氏。”

“可死了一个蔡邕,朝中还有千千万万的蔡邕。倒了一个崔氏,还有赵氏钱氏孙氏李氏。若无捐税,国库的钱从何而来?不喂饱了底下的官吏,谁又肯尽心尽力地为你做事?世家门阀,地方豪强,哪一个不是积攒了几辈子的功德,你想大刀阔斧地断了他们的根基,他们又怎会坐以待毙?”

“你居庙堂之上,自然自诩清高。你可四处去瞧一瞧,离开京城,去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瞧一瞧。这世上最要紧的惟有钱财二字。便是岑家军这样的所向披靡,但谁又能逃得开血肉之躯,若断了你的粮饷资费,你拿什么与敌军对阵?”

“谁当皇帝,对百姓而言当真要紧么?什么轻徭薄赋约法省刑的道理,那都是写给后人看的,面子上的话说得再工整漂亮,内里不还是层层盘剥的那一套功夫。再太平的盛世,也不过是人吃人的世道,你不吃人,便是死路一条。”

成旻生来是一幅秋水为神白玉作骨的模样,只是此时听得从他口中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岑青云端详了他半晌,才渐渐地觉得后背升起些许的寒意。

她素来虽知成旻为人心思深沉,可却不知他竟到了这样的地步。仿佛世间万物不过是他面前棋盘上的棋子,黑白分明,全无生意。哪怕那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也不值他半分的怜悯与动容。

话至如此,岑青云已无意与他多言,于是将手中捏着的一把棋子放回棋盒,淡淡地道:“既不同道,便也不必同谋。大理寺不该是你久待之处,秦王自便罢。”

岑青云站起身,还未走开几步,成旻便攥住她的手腕,道:“那日我问你,把你想要的都给你,你是否会开心些。那是我并不知,你我竟会行至如此境地,故而你这些时日做的事,我便是有所察觉,却也不曾拦你。”

“可是阿昭,你我之间本不必做这样的仇雠。从前宫里的贵人们瞧不上我时,也只有你愿意亲近我。”

岑青云听了他这话,无端想起他几次三番的试探,故而皱起眉,拂去他的手:“我虽不知你是从何处得知,但你决计不是如今才知晓我身为女子。成徽之,究竟是我有意与你为敌,还是你步步紧逼不肯相让?”

成旻却低下头,轻笑了一声:“我愿为了你去求圣人赐婚,不为旁的,只是不愿你再这般辛苦。你不愿意嫁给我,是为着你身边跟着的那个崔氏么?”

去岁赈灾回朝途中,他曾途径一处无名古刹,彼时连日奔波,人困马乏,他便传令众人就地休整,独自入那古刹探访一番。

古刹荒芜,瞧着是废弃已久的模样,后院却有一株秋海棠开得极好,无人看顾却也恣意生长。他在树下暂歇片刻,竟陷入梦境,久久不得醒转。

梦里一切与现实一般无二,成徽之依旧是成徽之,可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如戏台上的人物,照着话本按部就班地演尽喜怒哀乐。梦里依旧有着岑青云,他每每见了她,却瞧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离她那样得远,如同天与地之间的恒长。

后来宣宗病重垂危,他终于成为太子,独揽大权,可却丝毫不觉得满足。他所想得到的不过惟有岑昭一人而已,于是他几乎成为了丧心病狂一般的人物,他杀了很多人,做了许许多多的事,他总用身不由己来形容——

可洞房花烛夜,他挑开龙凤喜帕,头一次看清了岑昭的模样,他才觉自己所行所为,分毫不悔。

他或许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梦境定格在铁骑破开皇城的那一瞬,此时距离岑昭自刎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到他对于自己从前曾无比渴望过的帝王之位都只剩下厌弃倦烦。眼前闪过剑刃寒光,执剑之人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是岑昭身边的副将,如今他却在那人的眼中看清了自己身首异处的模样。

至此,大梦初醒。

一场梦竟像一世那样漫长,梦醒后他不愿做覆辙重蹈之人,或许重来一回,他总能找到两全其美的法子。

可即便是重来了一回,岑青云也依旧道:“成徽之,我不会同你成亲,便是不曾有什么崔氏,便是换了旁人,我也绝不会沦落到要以如此手段来苟且偷生。”

成旻瞧着她此时的眼神,竟如昔日梦魇中一般无二。那时她折剑自刎,眸中却闪过多年不曾再现的坚定,与鲜血淋漓的自由。

因为诏书的内容占了字数所以这一章会稍微长一点……

关于成旻的感情其实很难去理解,又担心着墨过多会让他的人格魅力超过小崔,所以慢慢来慢慢写……

觉得现在的节奏好像太慢了,恨不得马上就跳过平金山主线开启肃州副本(肃州有我超级超级超级喜欢的配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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