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这一日,足称得上一句风云异变。前一日尚春晴水暖,及至这日二更时分便起了北风。天色刚刚擦亮时,岑青云正领兵出城,日色黯淡而灰败,云层中随风洒下星星点点,落在她摊开的手掌上。
竟是下雪了。
因岑青云现而是罪臣之身,不敢有人触这样的霉头来为她送行,一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待得行至安化门外,岑青云却远远见得城墙上一人穿着绯红衣袍,竟似霭霭层云中的一缕朝霞。岑青云定睛瞧了许久,才认出这人竟是薛鸾卿。
她勒马顿步,仰起头,同薛鸾卿相望半晌。她隐约明白薛鸾卿的意思,抬起手,郑行易便识相地领着众人停在原地,只岑青云一人跨着马往前。
直到凑得更近了些,岑青云才听得薛鸾卿扬着声对她道:“岑昭,你还欠我一场比试。”
岑青云却摊开双手,对他道:“薛仪,我如今身无长物,拿甚么同你比?”
她说这话时神色淡淡的,并不曾有半分自嘲的语气,薛鸾卿待她也一如往常,只是并不曾立时便答她的话,反而是缓缓地步下城墙,走到她跟前,才开口道:“阿涉原是要同我一道来,我嫌他太吵,便允他传几句话与你。”
岑青云闻言,反问道:“你竟不知要避我的嫌?若有什么话,只管使唤了人传来也便是了。你父亲是谨慎的人,只怕你这番作为传到他耳朵里,倒不知要将他惶恐成何等模样。”
薛鸾卿只道:“受人重托,有两样东西必得亲手交给你,不好不来这一趟。至于我阿父那里,他既谨慎,自然也有谨慎的好处,今日我来送行,全因我悖逆乖张,不干旁人的事。”
他解了朱红的斗篷,岑青云这才见他肩上挎着的小小一个包袱,包袱里是几本不起眼的旧书,薛鸾卿郑重其事地递到她手上:“阿涉说,这是他长兄命他交给你的。东西不大好,全因旧友相赠,才一直留到今日。你既与他有缘,便将此物转赠与你,来日或赏玩或丢弃,任凭你自己的事。”
岑青云不曾翻开那几卷书,可回想起除夕夜与季淙相谈的三言两语,便将书卷妥帖收好。罢了,对薛鸾卿道:“无论如何,这一遭多谢你来送我。”
她说这话时的神色过于柔和,让薛鸾卿忍不住一怔,而后才道:“你我之间,实在不必说这样的字眼。”
可细数起来,他们本也算不上什么知交故旧,于是二人皆噤了声,直到薛鸾卿从怀中掏出一柄半臂长的错金短刀,以一种难以令旁人觉察的速度扔进岑青云怀里。
薛鸾卿支吾了半晌,似是有不尽的话到了嘴边,却也不曾说出口,只是道:“你……善自珍重罢。”
雪下得愈发大了,方才只是细细密密的雪花,如今倒变成豆粒儿那么大的雪团子,砸在人身上,竟觉出几分痛来。岑青云将短刀妥帖收好,才道:“天既要亮了,又下着雪,快些回去罢。”
她攥着缰绳,勒马回头,郑行易也策马跟了上来,出了城门,回头仍见着城头上立着一个人影。郑行易凑了近些,问道:“薛家郎君往日里见了殿下,不都像乌眼鸡似的,怎么这次这样心好……”
他话音未落,岑青云便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你成日里便是管不住这张嘴,如今你阿兄不在,更是说些不着边际的浑话。”
郑行易作势便在嘴边拍了两巴掌,才道:“积年的习惯了,一时半刻怎么改得掉。如今虽革了爵位,毕竟还挂着虚衔,若叫将军,未免也太生硬了,不显得殿下与我亲厚。”
春寒料峭,连带着这几阵子的风都显得不近人情,刮过脸上像刀割一般。岑青云回头打量了一眼,这一千亲卫果真是宣宗着意派人挑选出的,不过走了这几里路,便已泄了气拖沓着。
岑青云不免多问道:“辎重可配齐了?”
郑行易道:“我细细点了几遍,数是对得上的。前头三百是拣择出的轻兵,虽不顶大用,若是遇上山贼马匪,便也够了。”
岑青云不免笑道:“山贼马匪?你当此行是去做甚么?游春不成?”
她细瞧了后头几列车,道:“月前安平领命奉淑懿皇后的神主牌入伽蓝寺,谁成想竟连带着赛瑛公主一道去了东都。如此一来,绕道一趟,便少不得要在路上耽搁。”
“粮秣辎重的数目既是对的,那便只盼不要出些什么差错。日子赶得急,留不出休整的时候来,你须得好好地醒着神,盯紧了才是。”
一路日夜不分地奔袭,终在第五日日暮时分赶赴东都。因这一行人过分惹眼,恐惊动了寻常百姓,岑青云便令众人在城外二十里处扎营,只带了郑行易并几个早潜藏入军中的暗卫进城。
岑青云自后角门处悄没声进了伽蓝寺,寺里除了声声暮鼓,再没有一点儿动静,静得竟叫人有些心慌。小沙弥领着岑青云一路到了厢房外,岑青云也不见外,听着屋里没甚么动静,便径自推了门进去。
成姒端坐案前,面前摆着几片龟甲,一旁燃着火炉,她见岑青云进了屋,便顺势将龟甲扔了进去,燃出好一阵的毕剥声。
岑青云拂了拂肩上的雪,却了斗篷,道:“一路过来,天儿愈发地冷,今年也不知是个甚么样的年成,这可眼见着便要三月了。”
成姒搭着她的话道:“只怕是冷的时候还在后头呢,那边银铫子上煨着热茶汤,你自己添一碗来吃便是了。”
岑青云斟了茶,又道:“可怜我如今困顿,是好些时日不曾吃过这样味道的茶了。”
成姒白了她一眼:“你唬得了别人,却是唬不了我。外头都传,那日神策军去了一趟王府,便查抄出数不清的家资祖产来,且不提旁的,便说那赤金象牙一类的稀罕物,便足足有几十箱——”
“偏生我记性比旁人好些,记得你当日为着翟苗二人的缘故,好好地理了理府里积年的烂账。只怕是从那时起你便存下了心,早将府库里的东西换了个干净,偏巧禁卫里又埋着你的眼线,倒真是好一出的偷天换日。”
岑青云也不恼,干脆合衣歪倒在榻上,翘着腿,对成姒笑道:“你既聪明,怎么不想着早些揭发了我,也好在成徽之面前讨个好,省得叫他随意捏出个由头,便唆使你跑这么一趟。”
成姒也笑道:“我去讨他的好?只怕他的命不够硬,受不住。”
夜里雪下得密,踩在上头一声一声的,像踩着一地的碎玉。岑青云耳朵尖,听着外头的脚步声,扬声问了一句,便听得外头的人答,赛瑛公主处遣人来问话,称是一切都收拾妥当,即时便可动身。
此时已过了二更,岑青云虽不曾犯懒,却因雪下得太大,恐路上行走不便,也只得歇上一夜。成姒差人送了热水来供她洗沐,又换了身衣裳,一番休整罢,她反倒没了困意,便趴在窗边案几上瞧着成姒算卦。
成姒细眼去瞧岑青云别在腰间的那把短刀,问道:“这又是从哪里倒腾来的?瞧着不像是你爱用的东西。”
岑青云将那刀从銙带上取下来,攥在手里打量了一番,又拔出半截,对着烛光打量起刀刃锋芒:“薛鸾卿一番心意,倒不怪人常说患难见真情,我到了这样的地步,竟还敢亲自露面来送我,满京城里,也只他一个了。”
她顿了顿,才道:“圣人觉得这事传出去不大体面,起先是不愿明了说的,也不知从哪里走漏的风声,如今传得是无人不晓。他们说的那些子话……”
岑青云全然无谓地笑了一声:“他们林林总总说了那样许多,不过也只是为着我是个女人。仿佛只因这个,我从前打过的胜仗、杀过的敌人、抢回的土地,便像从不曾有过一般。如此的诋毁攻讦,不过是害怕一个女人,站得比他们更高,走得比他们更远。”
她收了刀,将胳膊枕在脑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成姒问她:“人生一世闲,如白驹过隙,何至于自苦如是乎?”
岑青云亦怔忪,道:“我不觉这是苦。你从前同我说过的,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有时我想,兴许这条路是注定了的,自我生来便要走一条比旁人辛苦的路。”
成姒低下头,卦象下巽上乾。
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勿用取女,不可与长也。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刚遇中正,天下大行也。姤之时义大矣哉。
这卦象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成姒挥袖拂乱桌面,定下心神,对岑青云道:“我知你此番来找我,定是有所求,我从前从不同你讨什么,如今且只有几句话问你。你答一句,我便允你一求。”
岑青云道:“凡你所问,我知无不言。”
“翟令月假孕一事,当真不是你故意谋划?”
岑青云摇头。
“你府中家臣与崔氏私相往来,是否有你示意?”
岑青云点头。
最后一句,成姒一字一顿地道:“上元夜,圣人遇刺,是否是你,当真要弑君?”
岑青云与她四目相视:“我不瞒你,有那么一刻——”
“是。”
她言尽于此,个中心意,也不必再问。成姒阖上眼,长舒了一口气,听得岑青云道:“从前阿父在时,提起圣人,阿父总说他为人纯善,便是凡事有些不及不到之处,也不过是天资如此,不必苛求。”
岑青云冷笑了一声:“可是你瞧,就是这样纯善的天子——”
“屠戮功臣,鱼肉百姓,凡此种种,我从前竟像瞎了一般丝毫瞧不见。阿姒,或许你我终有一日是要刀兵相见的,可即便如此,我不悔。”
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纵使前路通向的是阿鼻地狱,她也丝毫不惧。她不必顾虑,也不必踌躇,环顾四望,身旁空无一人,从前拥有的,也已全失去了。
天下之大,无我立锥之地。芸芸众生,无我一个亲人。
一旁的炭火渐渐地熄了,成姒顺手便将盏中余茶泼过去,火却愈发地旺起来。她搁下茶盏,道:“你我岂会刀兵相向,便是来日你当堂弑君,只怕也定是我递的刀。”
北风狂卷,竟连门楹都被撞开,岑青云走过去将门重新关上,却隐隐约约听得雪地里似有脚步声。待她侧耳细听,便只剩风声呼啸,再无其他。
她坐回案前,对成姒道:“我府中原有两千精锐,借着神策军夜巡的由头,现下已化整为零,四散各处。中有五百人随郑行简先往肃州探探底细,另有五百人随温连珲南下寻人,剩下千人已带着神策军令,快马赶至漠北。”
成姒眯起眼:“好一招偷天换日,你早知道圣人要遣你西行?”
岑青云道:“此话本该是我问你,不然你无端带着赛瑛来洛阳作甚?”
成姒不答,只是问她:“你这一千亲卫虽是精锐,如何能敌西突厥万数兵马?”
岑青云却道:“有此千人,以一敌百足矣。”
“只有两件事,须得你留心。贞乾十三年,阿母与先后接连难产,想来并非偶然。时隔经年,许多事难以查证,但事涉你我至亲,我不得不强人所难,将此事托付给你。”
“我总有预感,当年之事与如今情状,并非毫无关联。杜四郎之死,翟令月假孕,以及偏要在这时候谋反的崔洋,桩桩件件瞧着是一团乱麻,内里只怕是另有关碍。”
成姒点头,道:“此事倒不难,另有一件是什么?”
岑青云顿了顿,才道:“我此番离京,归期难料,便是生死也是难卜之事。你且顾好自己,不必挂心我,便是哪一日听闻我的死讯,也万万不必伤怀。”
成姒却笑道:“你这样的祸害,想来不会死得这样早。”
岑青云难得不接她的话,只道:“我从前从不想身后事,便是哪日战死沙场,也不过一席马革了事。人生如此,无牵无挂,虽是洒脱,难免凄凉。现下却有一人,叫我不得不思量起我的身后事——”
“我所求不多,只将崔子渝托付与你,来日我若罹难,只求你,允他一处容身之地。”
成姒只微微张口,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得外头似有异动。岑青云裹了斗篷出门,便见屋檐上挂着的几个暗卫,正弯弓搭箭,对她道:“方才有人暗中窥伺,虽略有些身手,却也中了一箭,想是跑不远。”
地上留了一地的血痕,岑青云瞧了一眼,便道:“夜深人静,不必打草惊蛇,传令各处,暗自处理了便是。”
她正欲转身回屋,却隐约嗅得沉水香的气息,同血迹一道没入草丛。她心神微动,于是道:“你们只在此处守着,我一人去追。”
血迹一路蜿蜒至后山的佛堂,岑青云拾级而上直至山顶,佛堂荒僻,年久失修,她推开门进去,果然见着崔池跪坐在蒲团上,肋下被锋利的箭头剜出拳头一般大的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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