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叶烛和况烟各自回房梳洗。时间过了晌午,况烟沐浴完毕,换上了整洁的衣物,由叶烛帮着将头发梳拢,露出了白皙的面庞。况烟的眼眸格外澄澈,棕色的瞳孔像宝石一样明亮。嘴唇因为饥寒失去血色,只剩病态的苍白,身体也瘦到印出骨架,除此以外再无瑕疵: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况烟一袭白衣,与先前判若两人,叶烛换上了一身玄色大氅,也不似之前清新简练。叶烛看着况烟,况烟也看着叶烛。

“刚刚,没有吓到你吧。”叶烛先出言询问,指的是飞剑取人首级的事。叶烛能抬手杀人,自然是不在乎寻常人命的,他只关心况烟的情况。

“没有。谢谢你,愿意牵我的手。”况烟为了躲避灾厄四处流浪,经历过无数人的死亡,对于个体的生命说不上轻贱,起码是看淡了,他反而更在意叶烛。

叶烛意料之外地笑了一下,说道:“况烟,原来你以为,我是怕你自卑才握住你的手吗?”

“不......不是吗?”叶烛的反应也出乎况烟的预料,况烟心里没底,声音随之变小。

叶烛指了指况烟手背的褶皱,最初那个伙计就是看到了况烟手背的疤痕,才断定况烟染上了灾厄,开始不遗余力地驱赶。

“如果被人看到这个,必然群情激愤,要求我们离开,所以我握住你的手遮挡了,”叶烛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至于被杀的人,他的叫嚷会增加你暴露的风险,所以他死了,这并非出于泄愤。”

况烟懵懂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明悟,叶烛不带感情的话语继续传来:“况烟,现在的你走出门去,再也没有人会将你与乞丐归为一类,但你有什么实质的改变吗,你仅仅是换了一身华丽的衣裳......”

“所以人与人之间的评头论足,除了少数是真才实学的较量,大多是只认衣冠不认人,因此不必为了他人轻率的判断失了本我,也就不会自卑了。”况烟接上了叶烛没说完的后半段话,不自觉声音比以往大不少,说完之后又有点羞赧。

叶烛没有直言夸赞,只在目光中透露出惊喜和满意。况烟能读懂叶烛的神情,内心生出一股难得的成就感。“不过所谓真才实学,也只是虚妄。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叶烛刚要解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况烟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不好意思......除了早上没喝完的半碗粥,我很久都没吃东西了。”况烟只是言说抱歉,并未催促前去用餐。叶烛自觉止住了话头,再次握住况烟的手。

叶烛眼眸内紫气流转,况烟顿觉手背仿佛被烈火灼烧,咬紧牙关堪堪忍住钻心的疼痛。长久的流浪掏空了况烟的精力,要是没有刚刚沐浴的修养,他未必能挺过这段疼痛。

片刻之后叶烛松开了手,况烟看向手背,褶皱已然不见,“这......爷,您治好了我的灾厄!”况烟刚要下跪磕头,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他的膝盖。

叶烛摸了摸况烟头顶,说道:“不许叫我爷,我们去吃饭。”

寻常楼一面临江,设有坐席,在此宴饮,白天能看到千帆竞渡,晚上映照出万家灯火,所以靠江边的位置都坐满了人。

叶烛和况烟坐到了最中间的位置,这里视野最好,能看到江心和上下游的大部分船只。原本这里坐了一桌三个短打衣着的人,他们看到大庭广众取人首级的叶烛向他们的位置走来,都自觉让出了座位。

伙计端上大盘小盘的菜肴,似乎是遵守食不言的古训,直到二人吃完了饭,伙计将残羹撤去,摆上瓜果点心和茶水,叶烛才继续他没说完的话:“你看这江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之中必定有不少人认为自己才高命蹇,身负‘真才实学’而无处施展,因此郁郁不得志。”

况烟咬着已显红润的嘴唇,思考了一会儿,没有找到问题的关窍,只能反问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用衣冠评价人和用才学评价人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论是衣冠还是才学,都是由于人看重自身的存在,才会让那些减损自身的东西变得无比恐怖,倘若放下此身,纵然天道轮转,白云苍狗,都不会影响到自己了。”叶烛抿了一口茶,浅叹一声。

况烟也跟着喝了口茶,感叹道:“可是,谁又能真正地放弃这具身躯呢。”

叶烛突然灼灼地盯着况烟,几息之后松开了目光,低声重复说了一遍“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况烟敏锐地觉察到氛围有些违和,于是提出另一个话题:“叶烛,之前你说我能帮助你,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等。”“等?”

“等一个人。”“谁?”

“我的一个朋友。”

况烟继续没问,叶烛就没继续说。两人陷入沉默。

况烟此时在思考自己的小心思:我算不算叶烛的朋友呢,大概我现在还只是他的扈从,叶烛应该有很多朋友,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不仅搭救了我,还愿意教我道理,待人如此真诚,会有很多人喜欢他是正常的,我好想再牵他的手......嗯?!

况烟猛地回过神来,自己刚刚最后居然想到要牵叶烛的手,真是太冒昧了,况烟狠狠地摇头,似乎想要把这种无礼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

看着况烟怪异的举止,叶烛脸上第一次露出明显的表情,那是一种诧异和怀疑。

发现叶烛异样的目光,况烟不由自主地大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也不说是为什么道歉,“爷,我想跟你学修仙!”

况烟在电光石火之间想到了叶烛展现的金仙修为,于是顺势提出修行仙道,企图将话题转移到如何修仙,以此掩盖自己先前怪异的行为。

叶烛先是纠正了称谓,然后询问况烟对修仙知道多少。况烟流浪过程中听过不少有关修仙的传说,况烟将其中记忆清晰、逻辑连贯的部分对叶烛娓娓道来。

人们在广袤的大陆上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到后来有了国家,分为赵宋、田齐、南梁、北陈和苗疆。苗疆在西,田齐在东,传说在齐国的更东边,辽阔的东海之外,有一座神秘的仙岛,名曰蓬莱。

在上古时期,人和各类生灵都是不老不死的,是谓长生,故而有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但是有一天,太阳没有像往常一样东升西落,而是在半空骤然熄灭了,失去了太阳的照耀,植物开始枯萎,人和动物也开始变老,然后死去。

这时部落中来了一位自称谷神的神祇,她教导人们制作日晷,设定历法,并且由她亲自安排置闰,终于太阳又重新东升西落,恢复了规律的轮作。只是长生却没有跟着回来,人还是会老,会死。

不久,另一位自称烛照的神祇现身,传授人们修仙之法。只要依照此法不断修炼,逐步跨越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一共四个境界,最终就能突破桎梏,飞升蓬莱,荣膺长生。

自从有记录以来,确实有修仙的大成者,在万众瞩目之下白日飞升。而距离飞升只差一步的,境界是炼虚合道,就是俗称的金仙。

修仙需要自身具有道根。因此能够修仙的人少之又少,加诸修行大道漫漫,走到最后大多只剩自己一人独行。所以修仙者都是散修。

官府对修仙者的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发生争执,修仙者实力强大,失手杀了几个百姓,只要不酿成群体恐慌,官府不会追究。此外各个王朝都有自己的国师,国师俱是名动天下的金仙。

一口气说完一长串,况烟牛饮了口茶水,等待叶烛的评价。叶烛对这些内容不置可否,转而问起了况烟是否具有道根。

“我也不知道,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修仙者。”况烟如实回答。叶烛将手指在茶盏中浸了一浸,弹指向况烟的眉心射去一滴水珠,水珠先是泛起紫光,然后变成乳白,最后重回透明,顺着况烟的鼻梁滑落下去。

叶烛摇了摇头,况烟知道这是否定的意思。况烟并未因此气馁,因为修仙本就是自己转移话题的由头,就算不能修仙,还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壮大自己,以期为叶烛提供助力。

况烟从叶烛脸上看不到失望的痕迹,仿佛自己没有道根才是叶烛预料之中的事情。

“没有道根很正常。我可以教你剑术和医术,前者可以安己,后者可安天下。”叶烛被称为剑仙,就是因为他属于金仙中剑术高超的那类。

况烟把注意力放在了医术上,似乎这个更能够帮到叶烛,于是兴奋地说:“就是之前你治愈我灾厄的那一类医术吗?倘若能够彻底解决灾厄,的确可以使得天下安定!”

“不止灾厄,还有更可怕的病需要你去医治,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帮助与报答。”叶烛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

“好!”况烟一诺无辞。

叶烛笑了笑,转头望向窗外。秋天的雨总是来得悄无声息,就像踮着脚作弄人的孩子,等到你发现了它,它已经成了淅淅沥沥的雨帘。一重重的雨帘将人们分隔在不同的戏幕,每一双眼睛看到的都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阳光穿不透厚实的雨云,拼尽全力也只能将淡绿的霞光塞入雨滴之中。

雨滴们起初蹑手蹑脚,一个接一个从云端跳下,绿莹莹的身躯将渺渺天地当作画纸涂抹,霎时间洁白的天空变成豆绿色;雨的身影已经显露出来,雨滴们就不再躲藏,一同迫不及待地冲向大地,它们圆润的身躯变得细长,尾迹散发出黄绿的光辉。

这种绿并不清新,它不是一种有,而是一种无,是所有颜色在时间的潮水冲刷下的残余,人们看到的不是绿本身,而是其他颜色的遗骸。身处其间的人只看一眼就会沉沦其中,全然忘记原本白净的画面,只剩下绿雨、青砖和黛瓦。

这场绿雨别有一番安宁,因为时间也在此放缓了脚步。熙熙攘攘的人群散了个干净,只剩下数个在雨中拉纤的船夫,他们仿佛陷入静止,连同鳞次栉比的楼阁、波纹重叠的江水和窗边观雨的人一齐被画入了瞬时的画卷。

况烟眨了眨眼睛,画面重新动了起来。呼啸的狂风把对岸房屋的窗户吹得来回摆动,江心一圈圈的波纹被一只乌篷船破开,仿佛一把剪刀咔嚓咔擦剪断杂乱的毛线团。艄公撑着棹,从东划到西,最后隐没在远处的石拱桥外。

叶烛和况烟都没有再说话,依着窗边听夕阳送走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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