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金陵雨势连绵,皇宫早晚都被罩在潮湿雾气里。浓时天地一色,人鸟声俱绝,寒意能钻进骨头缝里,宫中贵人冻得不肯出门寻乐子,便翻着花样儿地办宴,丝竹笑闹声终日不散。
昨日柳皇后设冷盘宴,白玉徊小心挑拣着只用了几口冰鱼脍,夜里还是没躲过犯了牙疼。她半宿没睡好,现下坐在镜台前打瞌睡,明显连洁白漂亮的脸蛋都憔悴了不少。
“待会宴上公主再疼就喊奴婢,奴婢荷包里带着丁香。”
客随主便,总是身不由己的,玉徊寄居在宫中,不如意的事岂止这一桩。点鹭心疼她,一边给玉徊梳头发,一边尽力想开解她:“牙疼的女孩子,都是命里带着甜的,公主以后的日子准能过得美。”
玉徊看着镜中的自己,笑笑。
娘娘①还在世的时候,总爱这么说。
那时候她和爹爹不信,只道她笃信鬼神。后来庶妹庶弟吃多了糖,小小两个人捂着牙窝在爹爹怀里不住喊疼,爹爹心疼得搬出这套话反复安慰,玉徊才明白鬼神与否并不重要。命是父母对子女最深的祝福,只是郡主娘娘金口玉言,全施与了她,而爹爹均匀地施与了弟妹而已。
之后郡主离世,玉徊也进了宫,庶弟妹更成了爹爹无需遮掩的掌中瑰宝。果然就像爹爹逐渐挪给他们的爱一样,他们将玉徊带甜的日子慢慢分走,分到了他们自己身上。
多想无益,玉徊是个乐观人,抛开思绪,朝点鹭俏生生一笑:“罢了,别说了,眼下还有事呢。你拿上两把伞,爹爹快到了,咱们该去迎他一迎。”
雨下得细,却久,将宫中青石路冲得油润细腻。天阴路滑,由无瑕殿行来耗了一会,果然看见白严已等在沧波亭下。
侧边看去,白严年近四十,身姿仍不臃肿,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哄得万春郡主铁了心下嫁的男人。这幅姿貌,也难怪娶了郡主后还能把郡主庶妹也迷得团团转,一气娶进家,享受齐人之福。
白玉徊走进亭中,竖起雪白的手,叫宫人都出去,才问向一直没转过来的男人背影:“许久未见,爹爹一向可好?”
白严终于转过来咳了一声,觑了眼四周。见玉徊已将宫人挥退,便直起欲弯下的腰,自然笑道:“都好,都好。只是鸿胪寺事务繁多,爹爹也怕那些人糊弄了你的婚事仪程,一直盯着撂不下手,这才耽搁到如今。”
玉徊未置可否,到小案前跪坐下来,饮了口茶。
鸿胪寺处理异邦外宾之事,是清闲衙门,近两年皇太子亲赴吐蕃,衙门里更省了事。白严是忙,可忙的却不是与她有关。
——近来,白严为了他和盛萱草的那一双庶出儿女到处找婚配的事已传遍了金陵,被人暗里嚼舌。
玉徊还记得白严将怀着孕的盛萱草接进门后,郡主坐在妆台前憔悴的样子,她连握着玉徊的手都在抖,“她从小就和我抢,现下连夫君也是她的了。我没管好我的庶妹,现下叫你也有了庶妹。娘娘真对不起你…”
玉徊不觉得郡主对不起她,但也不打算就这么算了。
她夜里常梦见郡主,能记得的全是她哭的样子。做女儿的时时忘不了郡主去时怨恨憔悴的模样,如此一想,事情若没有个了结,恩怨绝不能就这么断了。
白玉徊在心下过了一圈,大约猜出白严今日来无非是为了什么,却只不提,笑道:“爹爹喝茶。几年未见,尝尝我点茶的手艺可有进益?再过阵子我走了,便孝敬不了爹爹了。”
白严闻言一惊,都顾不得喝茶,赶紧问:“你要走了?我在鸿胪寺怎么没听说?”
玉徊道:“早该走了,只是大永这些年与吐蕃战事不停才耽搁了和亲,叫我等了五年。现下战事停歇,连太子殿下都回了宫,我猜用不了个把月了。”
白严叹道:“当年萱草也是没想到,她无心的话竟叫皇后看上了你。唉,一知道你要远嫁到吐蕃,连你娘娘也…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他怎么呢?等了半天,白玉徊竖着耳朵,只等到了含糊的沉默。
她心口一阵刺痛,又替郡主不值,又觉得自己好笑,有心想索性戳破了他算了,可这一念头刚滑过,稍许便忍了下来。前几日外祖母永寿大长公主也离世了,她母家的亲人离全无更近了一步。
而这也正是白严进宫多次,却只今日递消息来看她的缘故。
——外祖母的威慑不在,盛萱草想兴风作浪便无需顾忌了。
话头没人接,白严便尴尬笑着搓了搓手,开门见山了:“你外祖母去了,你娘娘的嫁妆移交至咱们府上。宫中地方不大,我想着嫁妆先放在咱们府上,待你出宫,爹爹添了妆一并给你,如何?”
“宫中地方倒宽裕,不过存在哪里也不碍事。”
玉徊柔声细语地说,看着白严的脸色高兴起来,连声赞她“懂事了”,“爹爹既发了话,就照爹爹说的办吧,爹爹有空了将嫁妆单子转交给我,附上折价即可。”
白严一下子愣了,板起脸来:“胡闹,哪个好人家将嫁妆折成现银?”
玉徊笑道:“爹爹别急,不是真折作现银,只是按市价算出嫁妆的估价。连外头开铺子不识字的百姓寄存货物时因怕人以次充好都有折价单子呢,咱们官宦人家更得要了。一码归一码,这样明白,谁知道管事会不会偷了我的物件拿坏东西替代?”
白严“嗐”一声,“家里怎么会有人偷你的东西。”随后自己也一顿,想了想,掂量似的,“徊儿,你话里是什么意思?女孩子家家的,别学你娘娘,总爱指桑骂槐。”
玉徊轻轻一怔。
他这样处处为盛萱草考虑,可曾考虑过郡主和她的感受?说句不好听的,盛萱草做得出厚颜攀附姐夫的事,那就也该受得了指摘,事到如今倒拿乔起来了,叫人好笑。
这到底是她爹爹,有些话他说得,她却说不得:“爹爹教训得是。我只是信不过那些管事,爹爹总不会觉得他们会一分不取吧?”
白严按着额头,连声说不能:“可爹爹一个男子,没空腾挪那些入库的事,到底还是要你继母来办。萱草是个新手,若有个损耗,也是正常的。你这样折价来算,岂不是要她赔钱给你保管嫁妆?”
一字一句,没有哪句话不维护盛萱草。好像并不是盛萱草非伸长了手想管嫁妆,倒是玉徊求着她一样。玉徊想到很多,想到郡主,想到外祖母,想到她们每一个人在弥留之际,玉徊都被困在深宫中,无从得见。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人。
她连面上的笑都快维持不住了,血涌到额头,又生生压下去,“爹爹这话问得我不明白。姨母未出阁时从未学过管家,自然是新手。新手揽自己做不成的事,苦果难道还要我代为承受?既如此,嫁妆运进宫里就是了,我自会保管。”
“那怎么行!父母尚在,哪里有你自己保管嫁妆的!你想叫我和萱草被整个金陵嘲笑么?”白严一跳三尺高,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现下外头已将我们传成了什么妖魔样,你不知道么!”
不说别的,二人只“无媒苟合”的名声便已影响了儿女的婚嫁。同样是媒人,平日里带着笑脸踏破了别人公侯门槛,却收大笔大笔的银子才肯来他们家。这样下去,儿女都蹉跎在家中可怎么了得!
玉徊耐着性子安抚:“爹爹言重了。既是这样,那爹爹就折个嫁妆单子给我就是了。”
绕了半天弯子,白严已明白了,玉徊不是原先好糊弄的女孩子了。要么自己管,要么折单子给他们管,是摆明了不信任萱草。
唉,外头风言风语实在不好受。没有法子,不得不退一步。
白严有些不耐,搓了搓手,皱着眉说也罢了,“折就折吧,那些亏进去的只当我与萱草给你的添妆了。唉,你这孩子真是不讲理,若不是外头总误会嘲笑她,你当她愿意给你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么?还不是怕你管不好,到时候有你哭的。还以为你长大了,可却没有!人愈大,心眼愈小,就和你娘娘一模一样的讨人厌...”
说罢自认为忧愁地长长一叹,拂袖而去。
几个女使眼刀子朝白严飞了半天,终于忍到白严离开,一人朝他背影啐了一口,待转头瞧见白玉徊的脸色,又赶紧过来扶她。
玉徊脸都白了,点鹭怕她心口疼,赶紧搂在怀里,搓热了手轻轻按揉她的额侧,劝道:“公主别气坏了身子,白相公可不值当如此。”说罢还是没忍住,也漏了句抱怨出来,“这也能叫当爹爹的?被个小妇鼓动着唱念做打的,不嫌丢人呢。”
白玉徊想直起身说话,被点鹭搂了搂,又泄气似的靠在她肩上:“我不气,只是想到娘娘的嫁妆我替她保不住,就觉得惭愧。”
“白相公家怕是没米下锅了,不然不能连抠女儿嫁妆银子的事都做得出来。”
点鹭拿话逗她开心,作叹息样,“公主一文不给也不好。咱们怎么也是个善人不是?”
玉徊噗嗤笑了:“听你的,那就给一文。折价单子我不信盛萱草不弄鬼,若看着过得去,我也只当个善人吧。”
…
可显然在一些人眼中,玉徊并不是个善人。
盛兰草早就知道这个妹夫耳根子软,不然也不能叫盛萱草攀上,但还是没想到他竟会屈服于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你答应了要做折价单子?知宽,你应该晓得吧,若是嫁妆有个损耗,那全得萱草来填这个亏空…”
盛兰草与盛萱草虽非同母所出的姐妹,却在未出阁时就同仇敌忾,抱团和嫡姐作对。这次若不是为了分些汤水,她二人又不是菩萨,没事闲的只为了保管嫡姐女儿的嫁妆么?心照不宣的事,白严却捅了个娄子。
对如今还需他向她行礼的公主女儿,白严心下也不是不怨的:“唉,这孩子果然是不懂事,我也不得不退一射。不过…”他捋了捋短须,几乎有些得意地,“还好你妹妹是个纯善人,必不会怨怪这些的。”
什么,必不怨怪?
盛兰草的女使在她背后险些笑出声来,赶忙咳几声压下。
盛兰草心里也一时忍不住好笑,怎的是个郎君就一意觉得自己的妻子是圣人...也不先看看他自己做不做得到不怨恨上峰、不嫉妒同僚!
但盛萱草名声不算好听,怕被人议论更从未进宫,盛兰草不得不替她操持:“知宽,你这话就偏了。萱草贴心,愿意委屈,可你不能总叫她受委屈。嫁妆折价,多罕见的事,叫外头人知道了说‘苛待继女’,萱草名声还要不要了?你家大娘和二哥还能有婚事?”
“嫁妆在家里管着,怎么传到外面?”白严漫不经心地朝跑来的小厮挥挥手,“从外头请来折价的人都嘴紧,吃这口饭,哪能自毁招牌。”
跟不管家的男人说这些纯是浪费时间。
殿外风细雨斜,吹久了也难捱,盛兰草抚抚臂上的泥金披帛,改了个口风,“也是。罢了,我正巧知道有位商铺的老板做折价的生意,风评很是不错,莫如我改日请他过去?”
白严一口答应,并没多想:“如此就多谢二姐了。”
盛兰草一笑,目送白严离去,慢慢抚着腕上金环。那环用久了,草纹处都隐约透出里头包的银。她细细将金环转正,把露出包银的位置藏回袖中。
日久天长,她有的是耐心和法子来把这中空的金环,一点点填成实心。
①娘娘:称呼母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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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闭上阳多少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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