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愈发下得大了。宫道上有零星几个小宦者,一边拿笤帚冒着雨扫落花,一边瑟瑟打冷颤。宫道尽头处,外命妇掎裳连襼,恭谨笑着,随人流向集英殿涌来。今日宫中设宴迎接皇太子回宫,来者无不是权贵。
集英殿里,妙华公主正跪坐在案前,低声道:“你爹爹真那样说?”殿中点了无烟的金丝炭盆,暖和得恼人,她面上泛出桃花似的红晕,拿手给自己扇风,见玉徊点了头儿,忍不住也点着头恼道,“真个好笑,郡主留给你的嫁妆,什么时候有她们插手的余地!一个抢姐夫,一个顶了好友的缺儿嫁进伯府...飞上枝头也不过是只麻雀,还不如走地鸡呢。”
越想越气,妙华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小八,别怕!只要那小娘敢来,我绝不让她还能有脸回去。”
说曹操,曹操到。玉徊一回身看见“顶了缺儿嫁进安平伯府”的盛兰草,还有些被抓包的尴尬,妙华却完全没有这样的烦恼。
相反,妙华拥有着旺盛的好奇心:“盛夫人,听说你妹妹要给仁乐公主亲娘传给她的嫁妆做主?还打算把嫁妆搬到家里,帮公主管?”
这事每个环节单拎出来都没什么,组在一起,听着就不像话起来了。
周围贵夫人都是贴心人,立刻打扇的放缓了胳膊,喝茶的变成了优雅浅抿,集英殿中一下子静下来。
盛兰草赶紧笑道:“是呀,有谁能亲过姨甥呢?就像公主的...”话说到一半,才想起妙华公主出身辅国公府,她无从摸清高门大户里的关系脉络,只好赶紧换个方向,亲热拍拍白玉徊的手臂,“...公主的亲娘娘,我们就像公主的亲娘娘一样。”
玉徊被盛兰草碰了一记,脸一下子掉下来。
她最讨厌盛氏姐妹这一点。背后做事暂且不论,只面上扭股糖一样的缠人劲儿就够人腻歪的了。玉徊入宫前是郡主的女儿,入宫后养在皇后膝下,盛兰草算哪门子亲娘娘,真要照这个论起来,难不成皇太子都要喊她一声表姨母!
她道:“今日太子殿下回宫,嬢嬢①本就挂心,没空与人玩笑。夫人即便有心分忧,也还是慎言的好。”这人真是得意久了,就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就算她比盛萱草运气更好些,当年正好在好友重病后顶替人家嫁入安平伯府,但皇后的责任也是她轻易能顶的么。真看柳皇后弱质纤纤的模样就以为她好性儿,那才是错了。
显然,盛兰草的脑袋也还不想和身子分家,柳皇后还在高位上坐着呢。
她有一点让人不得不服,那就是身段柔软,发觉不妙,立刻回撤:“是我轻狂了,圣人②辛苦,我可不该再多嘴。”说着轻扇自己脸一下,笑着退开了。
看着她滑不留手的背影,妙华啐:“有本事真用力扇啊。”真个市井作风,她凑过来安慰玉徊,“瞧她那胆怯样子,也就这样了!”
玉徊也丧失了说话的兴致,只远远看着盛兰草的大女儿亦步亦趋跟着她,直至落座。方才与她交谈几句,也未见她是这样羞怯的性子。
妙华也一起看着盛兰草给那女孩儿仔细擦汗的样子:“这是她大女儿,妾生子。她对这女儿倒好,最近折腾着要给她请封乡主,你晓得不?”
玉徊险些一口茶呛到,这她还真不晓得,盛兰草哪来的这些异想天开:“既非宗女,又非功臣之女,她靠什么封?”
“不好说,安平伯府的四郎君近日在大理寺破获案件,出了些风头。大概是打着靠功换爵的念头吧。”四郎君就是盛兰草的夫君,想请封乡主那女孩儿的爹爹。
这倒也有可能,只是,“她倒好心。”好心得叫人怀疑。
妙华咯咯笑起来,玉徊讲话就是含蓄,哪个从郎君处听到这件事的贵夫人不暗地里翻白眼——“就她会现,衬得我们刻薄呢!”
就连妙华母妃也嗤之以鼻,教育她不能学玉徊大姨母,“有些事能得好名声,但得罪其余所有人,实在不划算。日后她难道不和这些人打交道?把别人当傻子的人,自己才是真傻子。”
妙华说:“她要算好心,嬢嬢就是大善人了。”
玉徊不意她突然开始说这个,吓了一跳,“你小声些。嬢嬢就在上头呢,你想又被嬢嬢罚抄书么...”
“等了几个时辰了,也没见开宴。嬢嬢现下没心思管咱们。”
妙华道,“嬢嬢来了这样久,坐得都能孵蛋了,还是没等到太子哥哥。你看那脸色,多难看。”
玉徊本想骂她,瞄了一眼高座上的柳皇后,却只说出个“你”就掌不住,也扭开头,扑哧笑了。
因为正如妙华所言,柳皇后现下脸色难看得很。
柳皇后旁边的姑姑正小声劝她:“娘娘,今日太后与官家为了迎太子回宫设了这样大的宴,来人众多,他们的眼睛都盯着娘娘呢。娘娘可不能落人口实。”
“太子就没落口实?他昨日明明都到金陵外了,现下却迟迟不进宫,说不是故意的,你信么。我体谅他被放去吐蕃了五年,给他面子,他却故意给我难堪呢。”
屋里暖如初夏,柳皇后也热,好在她体形纤弱,便忍住了没有拿手扇风。她吸了口气,把微笑又用力向上提了提,从嘴唇中挤出:“给我请官家③来,亲爹爹亲祖母都不在,就我一个继母等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和命妇说话说得口都要干了,太子大驾还是不到,真当我是管事了!”
“娘娘息怒,息怒。”
姑姑哪敢在帝后二人间搓火,脚下似要动,实际只是踏步,“娘娘想想十五哥儿,咱们可不能急在这一时,还是先观望为好。”
先头皇后去得早,却留下个太子占住了位子。柳皇后自打当上继后,生了两个儿子,就盼着太子哪日给个机会,能暴毙退位让贤——这“贤”当然是她二子中的一位。
奈何太子羽翼已丰,又得官家欢心,没有柳皇后挑拨的份儿。五年前,柳皇后都要放弃的时候,储位稳稳坐了十多年的太子突然被赶去了吐蕃巡边。然而机会来是来了,还没等柳皇后欣喜,她的长子九哥儿却一病不起,没了命。
这时机实在太巧,下狠手的除了需要保位的太子,根本想不出第二个人。
想她平时给太子明里暗里下的那些绊子,只看太子笑盈盈的样子,连柳皇后也松懈了戒备,以为没什么。却没想到他不动则已,一动就是死手。柳皇后气炸了肺,也吓破了胆。自此把小儿子护得比眼珠子还严,连今日的宴席都不肯让来。
说到小儿子,柳皇后的心气一下子就又委顿了:“...你说的也是。罢了,唉。”她母家势弱,所能依靠的只有官家,便又打点起精神,“官家也应快到了,方才宴上没出什么岔子吧?”
宴厅大得望不着边儿,姑姑早往四处分派了人手注意着,此时便靠在皇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仁乐的那个姨母?哦,要为庶女请封乡主的那个。”柳皇后也听说了,但并不点评,只笑着道,“她近来有什么孝敬没有?”
姑姑又低声说了几句,柳皇后面色便柔和了,“晓得了,让她稍安勿躁。”姑姑功成身退,只应是,又像木头一样立回了一边。
...
太子身边的内侍又来集英殿报了一回,太子还有阵子才能到,还烦正、配殿中的宾客再稍候。
柳皇后笑着道无妨,“且和你们殿下说,让他路上别急,顾好自己是真的。”
说完了又叫来公主皇子们,让等得开始乱动的小孩子们出去散散,他们怕也等不住了。
外面风雨交加,不断有琳琅簌簌声。
雨太大了,宫人担忧廊外养的牡丹花,进进出出地挪花器。几位年纪小的公主都不顾姑姑的劝阻跑去廊边看新鲜,就算被乳母追上来系斗篷,也仍一边还挣着头朝外看。
妙华想陪玉徊出去散散,被玉徊好歹劝回了贤妃身边。贤妃和柳皇后向来不对付,有妙华在一旁也能好过些。
瞧着贤妃亲热抚摩妙华的样子,玉徊远远朝她摆了摆手,裹上斗篷离去。
点鹭笑着给玉徊撑伞:“公主连妙华公主都抛下了,看来还是喜欢我伺候在一旁,是不是?”
翻鱼吃醋了:“呸,公主前儿还说喜欢我做的莲花鸭签,要用到七老八十呢。明明公主更喜欢我伺候!”
另一个大宫女也有自己的不同见解:“你们好笨,要是真贴心的话,怎么不找来盛夫人伺候公主?她不是贤惠好心吗?必能给咱们公主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那咱们才叫大功一件呢。”
点鹭、翻鱼恍然大悟,纷纷拱手:“受教,受教。”
玉徊面上的沉郁一散,“噗”一声笑了:“快别说了,好姐姐,你们每一个我都喜欢。有你们伺候就够了,再不要别人的。”
别人伺候,她也承受不来啊。
几人本也是扮样逗玉徊开心,嘻嘻哈哈闹起来。宴快到时候了,点鹭便压紧玉徊肩上的斗篷,一行人撑伞的撑伞,说笑话儿的说笑话儿,步出小亭。
沿着石径走出竹林时,两列侍卫分立宫道两侧,一顶带帘肩舆静静停在正中。
笑声渐收,变为无声。
玉徊正在说的话止住了,手从掩着的口上拿下来,捏着指尖垂在身侧。
来的时候,她从未注意过那里还有一顶肩舆。
里面那是谁?什么时候在的?他听完了全部吗?
——或者,他是只在休憩,还是也有不好见人的事在谈呢?
就在她静立时,帘子动了。
掀帘的是一双很漂亮的手,上有三枚青玉戒环,大约因为天冷而关节微微发红,显得手指愈发雪白。手的主人马上从肩舆里要出来了。
点鹭面色紧绷着,想挡在玉徊面前。
玉徊额侧又出了些汗,潮乎乎的。
几息间,她想了许多事。
心念电转,玉徊按回点鹭的手,朝肩舆内一屈膝,笑着道:“搅扰了,我与我家二姐姐打闹着玩,方才眼瞧着她朝这边跑了,却不见人影。郎君可听见哪个女孩子的动静了么?”
听到声音,掀帘的手顿了顿,果然又收了回去。
那帘绣红地海水纹,重而精美,因动作而轻晃,皱褶处连连闪着金丝光泽,仿佛金麟游鱼。隔着雨幕仍旧清晰。
玉徊看着那细细的金丝,胸脯轻轻起伏。
下一刻,隔帘终于传来一道少年声音。
“你们还在闹呀?”
那少年声音带着笑,像是玉珠密密打在竹帘上一样,润泽宁静,他在帘中道,“方才就模模糊糊听见有声响,我等了好久,都睡过去一觉了。别打了,只叫我过去吧。”
玉徊轻轻吐了口气,她才发现她刚才一直是屏着呼吸的。
她道歉,“竟是在等!都是我们粗心,郎君快请。待会儿路上再遇到几个像我这样挡道的,那可怎么办。”
那少年又顿了片刻,声音才带着更明显的笑意回答:“绕开就是了。小妹妹,我没有坏人好事的习惯,你只放心吧。”
肩舆又走起来,经过玉徊时,里面的人似乎在听不远处集英殿的声音,“席上奏至《导引》,要开宴了。你也快去,别错过了。”
玉徊笑着隔帘道谢,站在原地,却有些疑惑。
宫中乐目繁多,乐单一季一换。现下奏至《导引》,他如何知道要开宴了的?
①嬢嬢:称呼皇后
②圣人:称呼皇后
③官家:称呼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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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闭上阳多少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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