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天蒙蒙亮,不冷不热的好时候。
摊主才摆好桌椅,立刻便来了大单。
“李婆婆,来十二份鱼兜子。”
鱼兜子由河鱼取肉成仁,配以小葱、豆腐、胡椒等佐料,用豆面包好蒸制。淋上麻酱、酪汁、油醋,鲜香软嫩,回味无穷。
夏候昙一口一个,吃得不亦乐乎:“好吃!”
夏折薇大饱口福,叹道,“还是李婆婆做的最好吃。”
李婆婆听得高兴,多添了半笼过来:“摊子常年开着,待你回来,我再多送你几个。”
夏折薇谢了她的好意,临走时多给了两笼钱。
李婆婆离不得炉子,急急道:“给多了!”
“不妨事,等我回来再吃就是。”
夏折薇挥挥手,心里清楚,自己此生,未必再能回来吃到同样味道的鱼兜子了。
手上微微一冰,夏折薇回神,是崔皓递过来的冰雪冷元子,“昙昙想吃,顺手给你也买了份。”
夏折薇吃了一口,“我还是更喜欢吃肉。”
崔皓也不嫌弃,接过竹筒,几口解决掉。
吃饱喝足,车队重新上路。
有了李把式的先例,这次夏折薇准备充足,除了愿意跟着的许宁、丁蓉、孟溪、杨四海四人外,从瑞庆里挑出了三个人品不错,会赶车,有些身手,又愿意跟着他们南下的伙计。
乱起谣言扰了民心只会入狱。
因而一行人此次远行,对外只道南下查验货品。
对普通人而言,虚无缥缈的道义感情,比不上实打实的好处。其他伙计拿到补偿,嘴上留门,去留已然随意。
红澄澄的太阳出来了,郊外长亭拉出长长的黑影。
赵去非着低调的燕羽灰如意卷草暗纹长衫,手握青青折柳,孤身站在亭外。
身后白马静立,辔头上露水粼粼。
崔皓没有下车,隔着小窗,两人无声对视。
夏折薇挤到车窗,笑眯眯冲他挥挥手,“能再次见到你,我们都很高兴。去非,多保重。”
车窗放下,尘土扬又落,赵去非站在原地,唇间溢出抹淡笑。
崔岚曾为太上皇伴读,崔皓自小便常在禁中出入。
太上皇后宫嫔妃众多,皇子也多,他在其中,毫不起眼。
先皇太后去后,崔皓不问他为什么没再找过他。
他自然也会不问,为什么自己从靺鞨侥幸得脱,崔皓未曾找过他。
聪明人交流,远比常人简单。
他只是没想到,夏折薇会缓和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
赵去非翻身上马,夹紧马腹,驶向衙内公子们寻欢作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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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星被贬不过足月,其子蔡禅恪也被贬为节度副使。
接连数日,朝廷升贬频频。
听闻靺鞨宗回将至,举朝惊溃,河东大振。两国交战,越国损兵折将。
五月末,今上赵昭下旨,令天下推举习武艺、兵书者,又派大臣驰援太原。
六月初,太上皇赵忻还朝,受群臣朝贺。
七耀日后,太原围急,群臣欲割三镇地,李钢言辞拒绝,于是赵昭下旨其为宣巡抚使,代为驰援太原。
早朝后。
食肆包间内,白蒙亨放下筷子,抹抹嘴,“武将们焦头烂额,我们?干着急也没用,得过且过吧。”
李适美笑着应是,“忠臣丧命,成全气节。外患闹到现在,京城逃了不少人。天塌了上头还有人顶,咱们苟着便是。”
越国已太平了百年有余,好日子过久了,没有人想到会有这样江河日下的一天。
“关起门来说自己话,现今这官是真不好当。升得越快,死得也越快。要老夫看来,三镇去岁也曾割过,李刚固执己见,这下可好。”
白蒙亨努努嘴,点到为止。
李适美明白他的意思,判道:“典型的武将罢了。”
白蒙亨嗤道:“那些武夫只会打打杀杀,哪里懂朝堂里的弯弯绕绕。昔日蔡家那一门子气焰嚣张,连少宰你也不放在眼里,如今贬去军中,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适美摆手,“哪里哪里。照你所说,倒像是我做了些什么似的。”
白蒙亨哼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适美笑道:“依我所见,宁可得罪贵人,也不得罪庶民。”
白蒙亨:“此话怎讲?”
李适美:“贵人政务应酬繁多,精力珍贵,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大象被蚂蚁咬了一口,未必会放在心上。”
白蒙亨抚掌对答:“是极是极。庶民有得是功夫追着不放。若能以钱平事也就罢了,怕的是较起真来,未必能讨到好处。”
两人对视而笑,继而谈论起朝堂中旁的事情。
权柄于话语间更迭循转。
秋七月,蔡氏父子再次接连遭贬。
越国与靺鞨于多地交战,均为败绩。
消息传至南京应天府,夏折薇夜不能寐。
国难当头,对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家,学识、武艺一概没有,纵想报国,有心无力。
能够在乱世保全自顾,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小镇里的米粮价格相对东京便宜许多,在来南京的路上,他们沿途收购买了不少,以备急时之需。
夏折薇问崔皓:“阿皓,我们要再继续南下吗?”
谢远只在崔皓那里大嘴巴不假,可皇城司毕竟乃皇帝耳目,书信会留有痕迹,自他们离开了东京,彼此间便断了联系。
故而于崔皓而言,现今所知的消息也相当有限,无法给出明确的决断。
不过他有一点可以肯定,“南京距东京较近,虽不如西京那般以山河为守,可终归有东京撑在前面。进可回,退可离。睡吧。”
窝进崔皓怀里,夏折薇重新闭上眼睛,祈愿山河无恙,重返太平,“那就再看看。”
八月,宗翰犯河北真定,越国夜袭靺鞨得胜,隔日再战,越师溃败,兵亡数万人。
多地民众皆渡河南奔,州县皆空。
靺鞨乘胜攻太原。
越国不得已派人议和,许以三镇赋税,又效仿完颜鸿雁之例,悄以蜡书勾结前契丹降将,却被靺鞨人所得。
是月,福州军乱,杀其知州事。
九月,靺鞨攻陷太原,守城数官将皆殉城。
越皇赵昭移蔡禅恪至军中,并寻来其弟蔡禅忱等人,皆赐死。
是月,李刚被连罢数次,西安州陷。
冬十月,李刚再次被贬,汾州、麟州、泽州接连陷落。
诸事不顺之下,赵昭重用先前蔡星、王甫所推荐的大臣,再次向靺鞨求和。
使者自靺鞨返朝,言须越国皇帝赵昭亲至靺鞨议和,又言必须割地以偿,否则必定进兵直取东京。
十一月,京师西、北,流民遍野。
靺鞨步步紧逼,越师节节败退。靺鞨渡河,西京留守弃城遁逃,京师戒严。
赵去非临危受命,掌安**军权。
天寒地冻,北风呜咽。
“阿皓,吃饭了。”
迟迟没听到回音,夏折薇掀帘子进了内室。
崔皓手握信纸,临窗痴痴而坐。
夏折薇:“阿皓?”
崔皓闷声不响站起身,寻了把匠人用的铁锨,行至承清阁前的云峰山下,挽起袖子,挖了起来。
夏折薇一头雾水拿起信纸,一目十行。
这是封不知何时提前写好的遗信。
越国众多州郡,或降或破殆尽。
靺鞨围困京师已久,辗转进攻各个城门。接连数日,雨雪交作,守城士兵冻得无法持握兵器。接连失利,士气不振。
东京失陷,乱兵入城。
谢远,没了。
纸掉落在地上,轻不可闻,却似天边炸雷。
夏折薇呆愣在原地。
“姊姊,阿皓哥哥,该吃饭了。阿娘催了好几遍,阿爹已经听得不大耐烦了。”
夏候昙叼着油条走过来,“姊姊?你东西掉了。”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信纸,递了过来。
“姊姊?”
夏折薇深吸一口气。
见她迟迟不接,夏候昙晃晃信纸,“怎么不说话?你到底怎么啦?阿皓哥哥呢?”
夏折薇接过信纸,看着妹妹清澈见底的眼睛,说不出话。
前几日家里买了锅盔,夏候昙想起昔日地道里的日子,直言自己有些想念谢远,当初大梁门一别再没见过,希望有机会还能再见,问他为什么只大自己几岁就心安理得当自己叔叔。
夏候昙凑近夏折薇,目光逐渐变得担忧起来:“姊姊?”
夏折薇长叹一口气,突然觉得妹妹至今仍不识字也有一点点好处,“我没事。你回去安心吃饭。”
天色越发阴沉,零星雪花飘落,渐渐洋洋洒洒。
崔皓挖得大汗淋漓,随手丢掉铁锨,从土坑里摸出一坛陈酿。
他寂寂立在光秃秃的海棠树下,打开坛口,面朝东北方向,撒了下去。
身后响起脚步声,崔皓没有回头。
“现在可以回答你,当日挖酒时,我因什么而笑。”
夏折薇抖开披风搭在崔皓背上,又撑伞遮在两人头上。
崔皓反转手背,捂住眼睛:“当初我就在想,这样一个日日刀口舔血的人,经月迟迟未归。若是归来,便有酒喝。”
若是不归,也算是好消息。
可若是……挖出的酒便只能如今日这般,祭奠故人。
此情此景,很难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夏折薇默了默。
曾经她恨生不逢时,只想吃饱穿暖。
后来吃饱穿暖,她想一家团圆。
如今吃饱穿暖,一家团圆。
她站在崔皓身边,隐隐感受到他身上传来名为孤寂的刺骨冷意。
言语在此刻变得格外苍白无力。
白雪纷纷,覆过假山,天地上下,入目皆白。
两人依偎静立,彼此分享温度,独成一方天地。
背景考自《宋史》
各人物立场不同,不代表个人观点。
尊重历史,致敬民族英雄(叠甲)(叠甲)(疯狂叠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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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八十朵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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