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荫蝉鸣,又一年初夏。
夏老二背着手站在老头子堆里看人打叶子牌,冷不丁听到有人说起瑞王登基,瑞庆献金投诚一事,强行按捺住急怒,势要听个明白。
“如今避官家讳,据说那花行早已改叫玉庆。”
“官家?二帝尚在人世,无诏无封,自立为帝,名不正言不顺的,那掌柜这般钻营,恐怕日后清算起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你们平日买个炊饼都得货比三家,买贵一文都像被人掏了钱去,恼得不行。换做是你们身怀巨款,说不要,就不要,又怎会舍得?”
“噫!要我看,分明是有大义在的,好气魄!”
众人说得有鼻子有眼,旁的如何,夏老二已无心再听,怀揣满腔怒火急步而归。
薛勤娘躬身拿起洗好的衣裳,用力拧干,忽见夏老二风一般刮过,“做啥去?”
夏老二冷笑一声,“找你生的好闺女!”
薛勤娘虽一头雾水,但心知不好,忙擦擦手追在他身后。
崔氏老宅庭院重重,两口子非但没找到人,反而累得不轻。
夏老二倚在院墙阴凉处,胡乱摸了把汗,恼道:“待到那丫头片子回来,我定要给她好看!”
扬州,李宅。
神龛前,香烟缭绕。
……
靺鞨大军南侵,东京围困,迟迟不见军队入京勤王,越皇赵昭乘车亲往敌营投降。
靺鞨欲立异姓为王,三军统帅陆叔玉拒不签字。
韩礼不立异姓,被杀。
靺鞨人以其为前车之鉴,多次劝陆叔玉签字。
陆叔玉言累世荷国重恩,誓与国家俱存亡,唯求一死,随二帝北上途中绝食,最终自缢明志而亡。
……
瑞王赵去非于南京自立为帝……
……
“邸报看完,你有何看法?”
“越朝之前,还有朝代若干,距今已历千年。”
李瑜卿打开荷包,倒出几枚铜钱置于手上,“古人所铸通宝,仍在今人之间流通。”
李静晖凝着更漏子,“哦?只是这些?”
李瑜卿收拢手指握住铜板,望向父亲,目光孺慕:“对目不识丁的百姓而言,皇帝换了谁做,当真重要吗?”
“哼哼,”李静晖淡笑两声,“阿瑜,你已是要当爹的人了。”
千百年来,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陆叔玉同样是世家大族出身,花甲之年,仍携子率军浴血鏖战,护卫官家左右,可谓忠心耿耿。
李瑜卿听懂了父亲的言外之意,兀自坚持:“阿兄已随二帝陷在北地,同为世族,陆叔玉……”
“阿瑜,你不是小孩子了。”
迟迟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李静晖出言打断,语气不耐。
“受享了这么些年,也该是做事的年纪了。意气只会误事,需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才是正道。”
李瑜卿执拗地盯着他:“父亲,对于我问的问题,我想知道你怎么看。”
李静晖不予回应,径直道:“新帝即位,正值用人之际。前朝班底必受猜忌,新人方能后来居上。
阿瑜,马车已备,出了这道门,你应当知道,究竟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
深知父亲秉性,李瑜卿抿唇应了,恭敬行礼,越槛而出。
身后,李静晖扬声叮嘱:“莫要忘了!你身上肩负的责任。”
春夏时候,生机勃勃,移步换景,景随步移。
李瑜卿无心欣赏,路过一丛修竹时,忍不住揪下一截枝叶叼在嘴里。
听到丈夫吩咐下人收拾行囊,孙素问放下绣帕,转头看去。
他素来温良端方,如今这副模样,反倒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痞气。
“你要去哪?我也同去。”
“你已是双身子的人了,恐怕不大方便。”
李瑜卿想了又想,终归诚实道:“去非即位,我去帮忙。”
对于朝堂大事,孙素问的印象仍停留在去岁,闻言不可置信:“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二帝北上,阿兄亦陷在北地。父命难违,此行我势在必行。”
李瑜卿抚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你若实在害怕,我们可以和离。”
南京。
挥退一众将领,赵去非揉揉额角,不胜疲惫。
“子炜何在?”
宦臣吴琅恭敬道:“携妻妹在垤泽门城外,摸泥鳅。”
赵去非闻言怔怔,转而笑道:“战火四燃,他倒是好兴儿。”
他叩叩案前厚厚的奏疏和战报,执笔叹息:“今时不同于往日,往昔光景不复。”
“官家身份贵重,自不会堕落至斯。”
吴琅上前,取水盂向砚中加水,细细研墨:“崔皓有经世之才,臣思慕其已久,可否再次遣人,将其寻来?”
被底下人猜中了心思,赵去非眉心舒展三分。
他已习惯了隐忍,权衡思量后道:“好一招雪中送炭,不啻于断尾求生。终归是拿人手短,暂且不必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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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春的生长,泥鳅的肉质变得肥美鲜嫩。初夏时节,正是捉捕的好时候。
夏折薇高挽裤脚,一抓一个准,夏候昙捏起泥人,玩得不亦乐乎。
崔皓一条条拿水洗了,公的留下,产卵的母鱼不要,“薇薇,差不多够了。”
眼看竹篮底已经铺满,足够一家人食用,夏折薇意犹未尽,想起泥鳅有壮阳之效,果断将已经摸到手里的那条放了:“过几日带你们挖蝉。”
夏候昙舔舔嘴唇,喜道:“好呀好呀!姊姊,可以用油炸吗?我不想吃烤的了。”
崔皓不语,只默默站远了些。
夏折薇瞧他脸色不好,心下好笑,故意道:“一只蝉蛹抵得上三个鸡蛋。家里养蚕那会儿,阿皓你便不肯吃蚕蛹,如今想吃还吃不到,机会难得,这次可得好好试试。”
崔皓闭了闭眼,语气已变得危险:“薇薇!”
夏折薇甩甩手:“别看它长得丑,剥开全是瘦肉,很好吃的。”
夏候昙咽咽口水,疯狂点头:“其实烤蚂蚱也很好吃!”
泥鳅首尾相接,来回扭动,带动竹篮,来回晃动,乍一看好似蛇类。
崔皓:“……”
他的脸色实在难看,夏折薇隐隐想起点什么,接过竹篮,“好了,不逗你了,我们回去,到时候不带你便是。”
夏候昙也已洗干净了手脚,背着姊姊,冲他刮脸,作羞羞状。
崔皓:“夏折薇!”
金光穿透浓绿,洒在夏折薇含笑的眉眼上,显得格外好看。
“带也不是,不带也不是,这可如何是好?”
崔皓轻嗤一声,不再多言,似是随她去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回到家中,见堂内气氛冷沉,纷纷收了笑意。
夏老二拧眉正要发难,薛勤娘拍拍他的肩,语气还算温和:“薇薇,我和你阿爹在外面听到了一些传言。”
夏折薇:“什么传言?”
夏候昙已缩到夏折薇身后,紧紧贴着她,还不忘揪住旁边崔皓的衣角。
崔皓偏头看去,对上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不由失笑,摸了摸夏候昙的头,比起初见时的短发,手感好上不少。
“听闻你将花行所得,尽数交予了……那位?”
薛勤娘眼含希冀,“那只是坊间人乱说,对不对?”
夏老二已等得不大耐烦:“锁钱的钥匙拿来!”
夏折薇很爽快便给了。
两老见状一喜,彼此对视一眼,心下微松。
夏折薇:“早知道你们会问,我还留了一些给你们,以做家用。若没有别的事,我去收拾收拾,今天吃泥鳅炖豆腐。”
薛勤娘:“什么叫做‘还留了一些’?”
夏老二已冷笑起来,撸起袖子,去寻手边提前折好的竹竿,“看看!你生的好闺女!”
薛勤娘给夏折薇使眼色,夏折薇觉得自己没错,站着没动:“将士们保家卫国,把钱献给军用,也算有了依仗。”
“依仗?”
夏老二劈手打了下来,“能人那么多,轮得上你打肿脸充好人?”
夏折薇吃痛,崔皓闻声回头。
夏候昙:“姊姊!”
崔皓撩起夏折薇的袖子,瞧见她的手臂上红痕肿胀,神色不豫:“阿爹。”
夏老二并未买账,扬杆欲将他也打了,终归不敢,只得愤愤作罢:“辛苦多年,全部白干!你俩合伙瞒着我们!”
夏折薇已没了解释的念头:“和你说不明白。”
薛勤娘愁道:“外头大乱,我们逃难到这,地也不大种得,眼下又没了银钱,全家靠什么吃喝?”
夏折薇没想到阿娘也会发难,“若无意外,留下的那些已足够咱们嚼用。”
夏老二拿竹竿直指她鼻子,气得哆嗦:“早知你胆大,就不该养你到今天!
那人立身不正,你把钱给了他,他要是哪天败落,咱们全家老小都得跟着完蛋!”
夏候昙撇开头,乌黑的眼珠中泪水晶莹,欲落不落。
“去非与阿皓有旧,既借了他的势,又解了彼此的围。”
夏折薇看一眼妹妹,牵起她的手,转身便走,“钥匙已经给了,当日给大妈妈的定例不过二贯,我仍留有千贯,足够几十年孝敬。你们若怕,分开便是。”
没再管篮中的泥鳅,三人在外头解决晚饭。
夏折薇给妹妹洗了澡,哄她上床睡觉。
夏候昙仍心有余悸,睡着了也不踏实,紧紧揪着姊姊的衣袖不放。
夏折薇无奈,只得脱了外衣。
月光如水,布满中庭。
已经过了三更,崔皓许已睡下。
夏折薇屈膝埋首,任由心绪流淌。
明明是血脉至亲,同处一室,却分明不看见彼此,甚至无法沟通。
她憎恶父亲的坏脾气。
更憎恶一听见父亲说话时烦躁不安的自己。
放出的狠话,她暗暗回想,也觉得心惊。
她分明不是那样的人。
月光照在她半裸的脊背,她露出半只眼睛,端详着自己。
手臂上,红痕未消,隐隐作痛。
“汪汪!”
“嘘,别叫。乖。”
她以为早就睡觉了的崔皓,不知从哪里抱了只毛茸茸的小奶狗回来,毛色棕黄,十分可爱,看起来像小时候的小呆。
夏折薇倏然站起身:“你哪来的狗?”
崔皓的目光从她身上的抹胸掠过,落在她手臂,隐隐皱了皱眉:“凑巧看见,借过来给昙昙玩几天。”
夏折薇已忍不住上手去摸,闻言笑道:“她睡了,先让我抱着吧。”
崔皓正喜不枉自己苦寻了半夜,眼见那奶狗往不该去的地方乱拱,冷着脸捏起它的后颈,丢到夏候昙床上。
“薇薇,该安置了。”
夏候昙被什么东西舔醒,睡眼惺忪坐起身。
彼厢,两人泡在水里。
眼见崔皓取了硫磺圈,去了相思套,她逐渐慌了神。
崔皓:“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这可如何是好?”
夏折薇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等着自己,连忙抓住他的手:“阿皓,我知错了。”
崔皓挑眉:“说什么胡话?你怎么会有错?”
月过中天,夏折薇只想睡觉,特地举起自己挨了打的手臂给他瞧:“改日可好?”
才疏学浅,水平有限[菜狗],这本经常顾此失彼,跌跌撞撞走到现在,很感激宝宝们的陪伴,做梦都想完结,终于正式收尾啦[爆哭]!
部分背景参考《宋史》《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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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八十二朵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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