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晨雾中站着的是她的邻居米勒夫人,也就是利奥的母亲。她穿着一件素色的晨袍,外面随意披了件开衫,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带着尴尬与仓促的神情。
而她的一只手正伸向莉娅家门口的信箱,似乎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和打开的门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
她的动作很快。
有时候早晨会带着一种特别的寂静降临,仿佛世界在开口说话之前先深吸了一口气。莉娅就在这样一个寂静的、灰蓝色的清晨打开了门,发现米勒夫人站在门外,一只手正从她家的信箱上快速缩回。
“莉娅,你起得真早。”米勒夫人说,语气里有一丝匆忙。
“我在等妈妈的信。”莉娅解释道,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信箱。
“信到了,我刚好听到邮差的动静,就想顺便帮你拿进去。”这很合理,因为她经常帮邻居收信件。一件小事而已,就像帮忙收起被风吹落的晾衣绳上的衬衫,顺手的事情
接着莉娅感谢了那辆自行车:“谢谢您让利奥送来的。”
米勒夫人顿了一下,很短的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哦那辆旧车,莎拉不用了,你能用上就好。”
她轻松地接过了这份功劳,就像一个优秀的守门员接住一个角度刁钻的射门,自然而流畅。
“它非常好骑,利奥还特意调整了座椅高度。”莉娅补充道。
“那就好。”米勒夫人笑了笑,恢复了往常的温和模样,“利奥那孩子有时候还挺细心的。”
莉娅走到信箱前打开小小的金属门,里面果然躺着一封白色的信。她拿起信,指尖感受到纸张的质感,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
“今天天气不错,”米勒夫人看着莉娅拿信,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轻快了些,“对了莉娅,下午我们有个小聚会,在老仓谷那边你还记得吗?现在偶尔还会聚聚,要不要一起来?大家都很久没见你了。”
莉娅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个旧仓谷承载着她许多温暖的童年记忆,她几乎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记得,我很想去。”
“那太好了。”米勒夫人显得很高兴,“下午三点左右过来吧,要是愿意可以带点小点心,就像以前那样。”
“我会带一个芝士蛋糕过去。”
莉娅立刻说,乔的那张食谱她早已烂熟于心,正想找机会实践一下。
“哇哦,那我们有口福了。”米勒夫人笑着,“那就说定了,我先回去准备一下,你也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吧,时间还早呢。”
“好的米勒夫人,下午见。”
米勒夫人离开后,莉娅打开了母亲的信。信很短,叮嘱她注意蚊虫、锁好门,有困难可以请教米勒夫人。
一切正常,充满关怀。
莉娅把信和往常一样收好,决定不再多想,开始专注于蛋糕制作。有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把问题交给时间,就像把面团交给烤箱。
莉娅系上围裙,拿出乔给的那张写着详细步骤、画着笨拙笑脸的食谱。她熟练地让奶油奶酪软化,加入细砂糖搅拌至顺滑,依次加入鸡蛋、一点香草精、新鲜柠檬汁和柠檬皮屑,最后缓缓倒入浓奶油。
之后给模具抹油撒粉,倒入芝士糊后轻轻震出气泡。接着便是等待,厨房里弥漫开醇厚奶香与清新柠檬味交织的、能治愈大多数坏情绪的温暖气息。
她守着烤箱,看着蛋糕边缘泛起金黄,中间微微起伏。
下午老仓谷里充满了女人们低沉而温暖的声音,就像一群鸽子在咕咕叫。安娜·佩特洛娃,那位总带着点心和人拥抱的捷克杂货店老板娘,立刻用她的方式欢迎了莉娅,差点用她的热情把莉娅撞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我的孩子你终于来了,你的妈妈不在你就不来看安娜阿姨了吗?我的心都要碎了,像放了一周的硬面包。”她嚷嚷着,声音里的东欧口音像肉桂粉一样洒在每一个单词上。
莉娅拿出芝士蛋糕。
吉姆医生,就是让利奥与她搭顺风车的那位。她切了一小角送入嘴里,仔细地地咀嚼着。
所有人都安静了一下。
“口感细腻,糖分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使用了新鲜柠檬,避免了人工香精的刺鼻感。”她最终宣布,这几乎相当于普通人兴奋地跳起来大喊“这真是我吃过最棒的芝士蛋糕。”并且转上几个圈。
安娜阿姨立刻欢呼起来,切了大大一块。
“哦,上帝啊,这味道让我想起了布拉格的春天,虽然布拉格的春天老是下雨,但点心是甜的。”安娜一边吃一边感叹,碎屑掉在了她编织的毛线上。
“安娜,注意你的碳水化合物摄入量。”吉姆医生提醒道,一边小口喝着自带的绿茶。
“埃莉诺,快乐也需要营养。”安娜反击道,又挖了一大勺,“你不能每次都只带那盆像给兔子吃的草来,天天吃沙拉可不行,我的味蕾需要狂欢。”
米勒夫人笑着看着她们斗嘴,眼神温暖:“莉娅的蛋糕确实很棒,不过埃莉诺的沙拉也很健康。”她总是试图做和事佬。
“健康,但不好吃。”安娜嘟囔着,但还是伸手拿了一小根沙拉里的胡萝卜条,咔嚓一声咬下去,“看见没我吃了,现在能再给我一块蛋糕了吗?就一小块。”
吉姆医生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你的血压可不会跟你讨价还价,安娜。”
“我的心情会。”安娜理直气壮地说,然后转向莉娅:“亲爱的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镇上那些傻小子配不上你,你得像挑柠檬一样仔细看看有没有坏心眼儿的。”
莉娅的脸一下子红了:“安娜阿姨,没有的事。”
“哦,别害羞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布拉格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跟在我后面……”
“安娜,你上周还说那时你只关心你家的酥饼会不会被偷吃。”吉姆医生毫不留情地拆台。
米勒夫人叹了口气拿起那本边角磨损的诗集,她开始朗读,声音不高但清晰悦耳,像溪水流过卵石。安娜阿姨跟着默读,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用手指戳戳旁边的吉姆医生或者米勒夫人,她们会低声告诉她。
读累了就换人,或者停下来,手里继续忙着织毛衣、钩花、或者像安娜一样编着色彩鲜艳的竹篮。
莉娅看着她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记得母亲和米勒夫人耐心地教安娜阿姨认字母,用烧剩的木炭或者化石在光滑的木板上写字。她和利奥,还有他的两个姐姐,则在铺满干草的角落里玩耍、打滚,或者安静地听着大人们朗读。
这个俱乐部最初只是为了教安娜认字。
很多年前安娜刚来镇上语言不通不识字,总是拿着家乡的来信或者政府的文件,焦急地央求别人读给她听。作为回报,她总会送上自己亲手做的捷克传统点心,像是甜腻得能黏住牙齿的蜂蜜蛋糕,或者里面塞满了果酱的油酥点心。
米勒夫人和莉娅的母亲心软了,她们开始在旧仓谷教她。地方选在这里是因为安静,而且有柔软的干草可以坐。后来人慢慢多了一两个,但核心一直是她们。
她们在这里学会了读写,也分享了无数个下午的茶点、心事和对远方亲人的思念,那些书轻薄得几乎承载不住生死,但女人们的情谊却因此厚重得能抵御任何风寒。
吉姆医生的加入是个意外。某个深夜莉娅发高烧说胡话,她母亲吓坏了,背着她去敲米勒家的门。两个女人用尽办法也无法让体温降下来,最终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敲镇上那位新来的、据说脾气古怪的女医生的门。
吉姆医生很快开了门,没有多问,冷静地进行了检查和处理。那一晚她在灯光下忙碌的身影,以及后来莉娅终于退烧时她脸上可以被称之为“松了口气”的表情,让米勒夫人和莉娅的母亲认定吉姆医生是个很好的人。
她们开始固执地邀请她,最终也许是无法忍受她们持续的热情,她加入了。她带来了更严谨的语法、更广泛的阅读材料,以及她那永不枯竭的对健康饮食的评论。
聚会在一片温馨的、略带吵闹的气氛中结束,篮子里只剩下一点蛋糕屑。女人们互相告别,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
莉娅提着空篮子回家,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边的野草都染上了一层金色。心里那种因为早晨那点疑虑而产生的细微皱褶,似乎被这个下午的暖意熨平了。
她快到家门口时,看到利奥正骑着自行车从另一边过来,车把手上挂着长曲棍球装备包,像是刚训练完。他看到她,车速慢了下来,两人对视了一眼。莉娅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利奥也颔首回应。
利奥骑过她身边几米远,车轮碾过砂石路面发出规律的沙沙声。突然他毫无预兆地捏紧了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短促的声响。
他单脚支地,停了下来,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前倾。
莉娅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
利奥并没有转身,只是侧过头,目光看向旁边地面上的一丛顽强生长的野草,仿佛那丛草突然问了他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
他的侧脸线条绷着,然后用一种再随意不过的语气对着那丛野草,也可能是对着傍晚微凉的空气抛出了一个问题。
“嘿,莉娅……你是不是,没有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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