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呯!
枪声在空旷厂房炸响。
杨子意右肩爆开了血花,手术刀当啷落地。
林璟毅别在腰后的第二支枪派上了用场。
子弹精准地擦过两人的缝隙,在千钧一发之际击穿了杨子意的肩膀。萧然没有犹豫,一个箭步冲上去,膝盖狠狠顶住杨子意的背脊,将他按倒在地。
杨子意剧烈喘息,破碎的眼镜甩在一旁,镜片反射着警车旋转的蓝光,像碎裂的冰。
迸发而出的血液溅到了檀青山的脸上,温热、黏稠。
枪声似乎仍然在刺激着他的耳膜。
他没有动。
血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混合着他自己的血,浸透了白大褂的领口,洇开了一片暗红。
檀青山的指尖微微颤抖,白大褂上的血迹如同蔓延的蛛网。
萧然利落地给杨子意铐上手铐,抬头时却看见檀青山仍站在原地,眼神有些空洞。
林璟毅收起枪,快步走过来捂住了他脖子上的伤口。
“檀医生?”
檀青山仿佛没听见,他的视线落在杨子意染血的手术刀上——那刀尖还沾着一点鲜红,是方才划破他颈侧时留下的。
“青山?你还好吗?”
林璟毅能感受到他的肌肤在渐渐发凉,身体的紧绷。
直到救护车的灯光照射进来,檀青山才有了反应。
他的视线落在了林璟毅的嘴唇上,漂亮眉心皱起。
林璟毅又叫了他一遍。
檀青山终于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我听不见。”
林璟毅的瞳孔骤然紧缩。
檀青山的嘴唇在动,可传入林璟毅耳中的只有尖锐的耳鸣——那颗擦着脸颊飞过的子弹,带走了他左耳的听觉。
救护车的蓝光在檀青山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界,他看见林璟毅的嘴型在说“别害怕”,却像在看一部被按下静键的老电影。
檀青山紧绷的肩线突然塌陷,林璟毅眼疾手快地用另一手扶住他。
他望向被押进警车的杨子意,那个经常和他讨论论文病例的实习生,此刻正狼狈不堪地大口喘气。
远处传来汽车发动的闷响,惊飞了屋檐下的燕雀。
檀青山垂下眼睫。
地上那副破碎的眼镜映出他苍白的脸,镜片裂纹如蛛丝般分割着他的倒影。
温热的血从颈侧滑到了锁骨,在警笛声中凝结成冰。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檀青山仰躺在担架上,颈侧的伤口已经被临时包扎,伤口已经不再渗出血液,但衣领已经染成暗红色。
林璟毅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成了他此刻唯一真实感受得到的存在。
随车医生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模糊而遥远。
檀青山盯着救护车顶部摇晃的输液袋,里面的液体随着车辆颠簸而晃动,折射出诡异的光斑。他尝试转动头部看向林璟毅,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世界突然倾斜——眩晕感如潮水般袭来,他猛地闭上眼睛,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
“别动。”林璟毅俯身靠近,让他能看清自己唇形,“马上就到医院了。”
他在努力辨认着林璟毅的口型。
而林璟毅却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慌乱。
这个在犯罪现场永远冷静自持的刑警队长,此刻手指正不受控制地颤抖。
檀青山盯着那个摇晃的输液袋,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那个输液袋也是这样的摇摇晃晃。
那天他在去医院找白郁林的路上,和檀修文一起,还特意绕路买了白郁林最喜欢的茉莉。
可那束茉莉最终没能送到白郁林手中。
救护车一个急刹,输液袋剧烈晃动,檀青山恍惚看见洁白的花瓣散落在记忆里的走廊上。那天医院的消毒水味格外刺鼻,他躺在病床上,听着一旁传来心电监护仪刺耳的平音。
医生拼了命地给檀修文做心肺复苏,力道大得几乎要压碎他的骨头。
他发不出声音。
林璟毅发现檀青山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他下意识收紧手指,却看见对方涣散的瞳孔里映着自己的脸。
“爸爸……”檀青山的嘴唇无声开合,指尖在林璟毅掌心痉挛般蜷缩。
“慢慢呼吸,别害怕,我在这。”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正在撕开记忆的裂缝——檀修文苍白的指尖垂落在床沿,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救护车冲进医院急诊通道的瞬间,檀青山的手突然松开,朦胧中有冰凉的器械贴上胸口,他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就像那年被撞的飘散的茉莉花。混着泥土与残花,被无数匆忙的脚步碾进水泥缝隙。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林璟毅慌乱的神情。
世界仿佛陷入一片混沌的静默。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条长长的白色走廊里,脚下是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远处有光,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走廊两侧的门一扇接一扇地打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消毒水的气味弥漫。
“青山。”
林璟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睁开眼,刺眼的白光让他下意识地偏过头。
医院的顶灯在视野里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晕,他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林璟毅的脸。对方眉头紧锁,嘴唇一张一合,可他依然听不见任何声音。
檀青山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抬起左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脖子,那里缠着厚厚的纱布,触感陌生而钝重。
林璟毅立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挂着点滴。
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到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是刚下完一场雪。檀青山望着玻璃上凝结的水雾,恍惚间又看见那副破碎的眼镜,镜片上的裂痕将世界切割成无数碎片。
“我睡了很久吗?”
檀青山的唇瓣微微张开,声音轻得像一片雪。
林璟毅俯身凑近,指腹轻轻擦过他额角的冷汗,然后从一旁的桌子上拿了张纸,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上“一天半”。
心电监护仪的绿光在墙上投下跳动的影子。檀青山尝试抬起右手,发现手背上除了留置针还连着几条导线。他盯着那些蜿蜒的线,忽然想起解剖课上用来标注血管的红线——母亲曾握着他的手,教他在标本书上画出完美的解剖轨迹。
“子意他……”檀青山突然转头,输液管在颈侧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林璟毅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在纸上继续写:他没事,人在病房里,有人看着。
窗外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脆响。
檀青山望着天花板某处污渍,形状像极了倾覆的咖啡杯。
一只温热的手突然覆上他的眼睛。林璟毅的气息笼罩下来,檀青山嗅到他衣袖上未散的洗衣液的味道。黑暗中有钢笔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接着手又放了下来,那张纸上写着——医生检查过你的耳朵了,说是暂时的,很快就好了。我开了你房子的锁,初一在我家,你放心。闭上眼睛再休息一会,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潦草的字迹力透纸背,龙飞凤舞的占地三分之二。
檀青山的目光在那行字迹上停留一会,睫毛在苍白的脸颊投下浅淡的阴影,他忽然笑了一下。
“你的字好丑。”
林璟毅愣了一下,随即也跟着笑了。他故意在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把纸举到檀青山面前晃了晃。
檀青山看着那个滑稽的笑脸,笑意更深了些。
“睡吧。”林璟毅用口型说道,虽然知道他听不见。
他轻轻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林璟毅望着他苍白的侧脸,目光落在他颈间缠绕的纱布上,眼神暗了暗。
窗外雪又开始飘落,簌簌地拍打着玻璃。病房里的暖气发出轻微的嗡鸣,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下。
监护仪的电子音在病房里有规律地响着,像某种隐秘的摩尔斯电码。
林璟毅看着他脸上那道浅到不能再浅的伤疤,想起给他换病号服的时候,他白皙的皮肤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疤痕,
那些深浅不一的疤痕如同隐秘的地图。最显眼的是左侧腹那道十厘米长的伤疤,缝合痕迹像蜈蚣脚般整齐排列。
林璟毅的掌心还贴着檀青山的腕脉,两人皮肤相贴处,传来比监护仪更真实的跳动。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呼吸渐渐变得绵长。林璟毅守在床边,看着心电监护仪上平稳的曲线,感受掌心的脉搏,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
雪越下越大,窗外的世界渐渐被白色覆盖。林璟毅望着玻璃上凝结的冰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那天他站在雪地里,侧头温柔地看着初一,像一幅静谧的油画。
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这一方天地。
在病床上躺着的第三天,梁院和科室里的人陆陆续续来看他,不过他的听力还没恢复。
梁院在病房里兜兜转转喋喋不休,说早知道就不让他回来上班了。看着他脖子上的纱布,感慨最近运气真不好,身上又添几道疤。幸好伤口不深没伤到血管什么的。感慨完后三令五申命令他在家休息。
不过檀青山听不见,他说了很多,导致他无法理解他的唇语。
于是靠在窗台上的林璟毅派上了用场,他一边听人说一边记,等人走了才把纸递给檀青山。
字迹依然的不堪入目——他说你接下来不能再上班了,等耳朵和身体养好了再说,心外有他替你看着,你放心。
他抬眼望向窗外。
林璟毅注意到他的目光,犹豫了一会才继续写下——秦铉去世了。
檀青山看着这行字愣了一下才开口问。
“什么时候。”
“昨晚。”
“那他们见面了吗?”
林璟毅写下——见到了,他让我和你说谢谢。
檀青山抬头望着他认真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护士推着换药车经过走廊,车轮压过地砖缝隙的声响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燕雀。
林璟毅的钢笔突然在纸上洇出墨团,他莫名地写下又立即涂掉了笔画,那是他还未说出口的动心。
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穿过窗台的玻璃,洒在他的脸上阳光偏移了十五度,将两道交叠的影子烙在墙壁上,融化了这个冬天的最后一丝寒意。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