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纾难

姚文咏的酒越喝越精神,赤红的双目像是能滴下血来,却又不想像是说给谢见涯一人听的。

忽地凉风袭来,卷起地上枯枝败叶,一群黑漆漆的乌鸦落到枯死的桐木上,白日黑羽,沉默寂静。

“我去问他们,要么闪烁其词,要么是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我曾去那老汉的女儿家中询问,被他女婿一盆污水淋了一身,走在街上人人骂我。”

“狗官!活该你家全死光了!”

“呸!平日里亏心事做多了总要遭报应的!”

……

“报应啊,你说呢,我是不是报应?”

谢见涯无话可说,他回答不了,可那枯枝上站立的乌鸦圆溜溜的深黑的眼睛望过来,他总得说些什么。

“这不是报应,可怜你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人,见不得人受苦,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圣人训听得,又不能真坐那善良得毫无锋芒之人。不为自己着想的人才是神鬼厌之,不得好死。”

以谢见涯的立场不该说这些话的,可姚文咏一生唯一做的称得上是过错的事,就是做好人,做默默无闻的好人。

他本可以守着美眷娇女,不管这些人的,反正平民百姓对楚家怨声载道也不会对他有丝毫影响,而楚家还有皇室撑腰,他就是个光杆知府,没人待见,还非学着人家好官体恤百姓。

谢见涯觉得啊,楚家管的事不少,总有知府大人看不到的地方,知府不算什么大官,便是他家中富庶,常常接济怕也难以支撑,厚此薄彼生出怨恨。

百姓不免揣测,清水闲官又是哪来的钱讨好百姓的?

人啊,行商的不喜欢当官的,杀猪的看不起杀鸡的,但他们都不待见有钱有闲的人,还有就是……

你家死了猪得了十两银子,我家的鸡就值一两吗?

嫉妒贪欲也好,怨念愤恨也罢,这些人都憋着一口气,这口气冲着庞然大物撒他们不敢,还有谁比一朝失势家破人亡,昔日神灵活现的知府更合适呢?

他们也不是坏,就是在笑话你。

你啊你啊,哪个当官的当到你这一步还不如一头撞死!

妻女惨死,丢官还遭人欺辱,所以姚大人走上了这样一条路啊!

亲逝友散,孑然一身,踏上了蚀心跗骨仇恨铺就的路,走得酣畅淋漓,却步步沾血。

“您见笑,我来时还想过,前边是个杀人如麻十恶不赦的狂魔在等着我,我还怕真就死在这儿了,我妻子怕是会伤心欲绝,却没想到……”

没想到么,也并非如此。

谢见涯以为最多也就是碰上个六亲不认的疯子,姚大人确实算得上是疯子了,但可不是六亲不认。

“没想到什么?”

“没什么,我准备了千言万语规劝之词,想来也用不上了。”

姚大人不后悔屠杀了暮河城万人,血肉之躯垒砌的高墙,足矣填平乱葬岗深处的冤魂,至于流血漂橹,万魂噬心,地狱业火难熄,那都是姚文咏心甘情愿承担的。

口口声声说着“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重要”,其实都只是在开脱罪责罢了,我的至亲一人,比这天下间素不相干何况是有仇的万万人都重要。

那群栖息在树上的乌鸦等不及了,扑扇着翅膀像一层乌云飞走了。

姚大人笑道:“连这蠢鸟都这么没耐性!”

稍等一小会儿他就会死的。

谢见涯笑不出声,他还有一事要问。

“姚大人只是想要暮河城众人的性命,可有想到布防图交给敌方,国难临头,会数不胜数的女子如您的夫人和女儿一般?”

“唔……我都要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听听人家这话说的,挺有道理的啊!

嘴上说着要死,嘴角还真缓缓淌出鲜血,不似作伪。

谢见涯心道,看起来不太好啊,什么时候吃的毒药?他去买酒的时候?

“唉,年轻人,你别急,离世还有一会儿的功夫,没几句话了。”

姚文咏咧嘴笑着,故作姿态地又喷了口血,方慢吞吞开嗓。

“军事布防图被我改了一处,那一处是大夏要塞,也是外族来犯时必然要走的路,山环水绕,但开阔明朗,反败为胜在那一处有机会。”

他轻轻说道:“千年古都。”

谢见涯霎时明了,此处临近与帝京也相隔不远了,虽冒险但也不至于就到那一步了。

“大夏只开国伊始就与江湖没有共存的可能,江湖势大,野火烧不尽,先帝也好,当今陛下也好,惧怕江湖人又仰仗江湖人,偏偏又只会搞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我呸!姓谢的没一个好东西!”

“哦,我忘了,你也是他们家的人!”

谢见涯:您随意……

不过按理说他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世,但听着这意思又不像这么回事儿……

“好了,我这大限将至,剩下的这会儿功夫就跟你唠唠嗑。”

青白色的天际处,方才应该已经全部飞走的乌鸦竟然还剩了两只,却不是黑漆漆的不祥之鸟。

纯洁的羽翼从残败的枝叶中凋零,白鸦,还是两只,翅膀挡住了午后刺眼的亮光,仿若金色的神迹从天空倒影而下,摆正了腾空跃起的飞鸟刺目洁白的身影,闪耀着温暖晕黄的光芒。

“你刚刚说你成亲了,可有儿女?”

“没呢,前几日刚成的亲,她身体不好,儿女缘薄。”

“这样啊……漂亮吗?”

“不漂亮。她脾气差,发脾气了不说话,心思重,女红针线都不好,不会做饭洗衣,还喜欢戏弄人……”

“啧,这么差劲?”

“没有啊,在我心里她肯定是最好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无所不能的,武功高强的姑娘,特别厉害。再说了,我脾气好,心思单纯,会女红针线,洗衣做饭,真诚淳朴,唯一不好的就是不太厉害,保护不了她。”

“怎么听着像是老夫老妻了啊!”

“嗯,倒也不是,只是朝夕相伴快有三个年头了。”

不知何时躺在地上的姚大人坐起身来靠在阶前,悄悄闭上眼睛。

“好,那后生可要跟她白头到老。”

谢见涯抬眼看看那刺目的阳光,摸着自己的肚子,桌上的饭没人动过,偷来的酒倒是喝了差不多。

看着沐浴在光下闭眼含笑的姚大人,他还是忍了。

“看在你最后祝福我跟秦姑娘的份上,我勉为其难给您刨个坑,这下酒菜也全孝敬您了。”

姚大人,一路走好。

谢见涯将这原模原样的话一并在信里告诉了秦姑娘,将死之人,她倒不怀疑姚文咏再坑他们一把,最坏不过如此了,还有一线生机总比等死要强。

她将谢见涯心中所说的大夏叛臣与缘由一并告知了,也将这些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晏齐荛和胡瑶不以为然,楚扬墨恍若未闻,陈缈缈皱着眉头说道:“即便如此,战火波及的无辜百姓他们也实在可怜。”

秦姑娘倒是了然地看了看晏齐荛,见他吊儿郎当恍若未闻就知道,剑华宗沐宗主之死,众人眼中至今仍是未解的谜团,也许是楚家,但没有实证,只能不了了之。

“人已经死了,但他留下了克制敌军最好的地方。”

“那处不行,距离帝京太近,稍有差池,全境都会落入扶南之手。”军中老将这样说道:“河洛之地不行,何况江城与河洛相隔数座城池,城中百姓无数,一旦舍弃,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除此之外你还有好的办法吗?国将不国无人能独善其身,到那时就不只是这几座城池的百姓受苦了。”

这话说得不中听,却占理,牺牲少数人换取一线生机。

秦姑娘无奈,要是谢见涯那死板的书生在,绝不会同意这种说法。

“这几日可率先将江城至河洛北上途中的百姓迁走些,尽力而为,扶南打了许久,迟迟拿不下江城,想必他们也在在着急,我们随随便便撤走,他们也不见得就会上钩。”

胡瑶烦躁开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听闻扶南王室代代世袭,无诸侯无将军,他们这一个独苗王子宝贝得很吧!”

“自然,若能生擒了他,就有了与扶南商谈的本钱。”

“你们说的轻巧,他那把万钧弓下死伤无数,身边层层护卫,即便武功高强,也难以近身。”

“调派一部分人前往河洛,由我与瑶姑娘前去,大队人马留守江城,散播一则消息,就说我大夏人才济济,国难当头,自有能人能神不知鬼不觉除掉扶南王子。”

“那个王子怕死得恨,定会派人盯紧了我军阵营,将消息散播出去,我们已经有办法大败扶南,将扶南驱逐出境,此去河洛是为了向先贤讨要锦囊妙计,届时见到小队人马去处定会心焦。”

“重兵把守江城,遣人入夜后到扶南军营捣乱,不伤人,就是要他们夜不能寐,让赤发鬼以为我们此番作为故意为之,为使他们无暇在此时挑起事端,不能拦截我们,甚至不知我们的路途。”

“从江城到河洛,沿着官道及人畜行走道路都做出重兵把守的模样,只是做做样子,能瞒过去就好。”

秦姑娘将计策大抵上一说,便有不少人懂了这意思。

明目张胆的佯攻告诉你,我们要有行动了;重兵严查的城池和道路,也是在说此次行动事关重要,决不许你们破坏,顺便还能唬一唬扶南,别派那些不入流的小兵来捣乱,你们干不过。

到那时,扶南王子前有莫须有的高手,后有不知名出谋划策的高人,亲自前往探查虚实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官道,呵,他手里不是有布防图和地形图吗?山间小道,翻山越岭自然不是防守的重点。

陈缈缈眉间仍是难以舒展,问道:“那若是他不上当怎么办?一开始就不信,或者直接派兵攻城?”

“他要是不信,我们的人多去骚扰他们几次,找那些不入流的江湖子弟,烧烧粮草,戏弄戏弄士兵,他要么心有疑虑以为我们在搞什么幺蛾子,要么盛怒之下派兵攻打。”

楚扬墨听了胡瑶的解释,才算是懂了。

不得不说,楚家子弟确实比不过秦家后人,端看人家这心性就知道,他们楚家败落并非偶然。

晏齐荛接着说道:“如果他派兵攻打,我们不跟他打,让出江城来,左右城中并无平头百姓,先前死活不肯再退,骤然后撤,扶南王子必起疑心,只要他心有疑虑,就不怕不上钩。”

“好计谋!厉害厉害!”先前的老将静默听他们说完后连连夸赞,“我果然是老了啊!”

秦姑娘却不敢领受,只道:“不敢当,就是搭了个似是而非的戏台子,劳烦各位唱一出行云流水的戏。”

她并非谦虚,这样拙劣的计谋只能用一次,却还只适合扶南王子那样的人,刚愎自用又阴毒狡诈,即便如此都是一步险棋,委实算不上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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