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世道而已

昔日繁华满目的名城,入目苍凉无状,与鬼城无异。

谢见涯站在暮河城的时候都有些想不起来他曾见到的暮河流灯之景了。

那流光溢彩的河流与街坊通宵彻夜的灯火,他与秦姑娘的初遇之地,还有高高在上的清源山,街坊临水而照的低柳。

风月山川黯淡无光,河流散发着久久不去的腥臭,仿佛还能从中嗅到枉死与不甘的怨恨和痛楚。

谢见涯想着,这一趟怕是要白来了,城中不似有人烟的光景,怕是有也都是恶鬼孤魂,还是多亏秦姑娘,不然他怕是在城门口就被吓走了。

出城的路向北而去,正午时分,他竟看到了袅袅炊烟,忙揉了揉眼眶,确定不是眼花,便打算去蹭饭。

正午时分,阳气至盛,世间徘徊不去,无处藏身的活死人。

也许并不是惨死在屠杀之中,而是早在两三年前就已经死过一次的怨恨无处安放之人。

谢见涯是在破落的院子里见到人的,是一处久置不用的院子,好歹还算整洁。

灰衣男子看着也就三十多岁,举止涵养良好,谢见涯能从他身上闻到书卷墨香气。

“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了好几日了。”

这人背对着谢见涯点起老灶,颇为熟稔的口气,宛若阔别多年,相约不醉不归的老友。

谢见涯听声音也听出来这是谁来,微微惊讶后也是一笑。

“有劳您等候多时。”

“你一路赶来,腹中定是饥渴难耐了吧,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客随主便,何况三年前他还是此地的父母官,谢见涯坐在一旁后问道:“姚大人会做饭?夫人有福气。”

“不会,我夫人她去世多年了,前几日刚过忌日,我一个人在空城里待了这几日,总不能没见着活人就被饿死了吧!”

这话说得谢见涯不知是作何回答,听他轻描淡写的口气,也不似思念亡妻的伤感。

大人没说谎,他是真的不会做饭,看着堆在一旁的从山上捡来的柴都还是湿的,唯有一旁剩下的干草能用,可他点了几次都点不着,只好将油淋到草上再点。

谢见涯看着都肉疼,忙道:“姚大人一旁歇着,我来吧。”

眼看姚文咏松了口气的神情,他心说,是不是就等着我说这句话了?那要是我也不会怎么办?

“谢公子,我怎么也没想到是你啊,我还当你我早晚能同朝为官呢!”

“姚大人说笑了,一介书生而已,宦海沉浮,见着您之后我就彻底绝了这心思了。”

倒也不算撒谎,毕竟遇上姚知府的时日与遇见秦姑娘的时日相差无几,立志考状元的书生早已改了初心。

“不过,我也是没想到竟会是您,等了好几日,说什么也得给我个理由啊!”

“不急不急啊,十日的光景都等了,哪还差着一顿饭的功夫,酒足饭饱后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交代明白了——” 好上路啊!

言以至此,谢见涯再逼问显得太过不近人情了。

鬼城荒地,本来有口吃的就不错了,但暮河城曾经的繁华在那摆着,屠城尚未过月余,找口干粮还是轻而易举的。

不然姚大人凭着烧火都成问题的厨艺,七八日没饿死也不会还有这样精气神。

两人的饭是在不用多费劲,但谢见涯想到这也算是践行了,便问了问姚文咏,“您这米面菜蔬都是打哪找的?”

“酒楼,饭馆。”

谢见涯:……您还挺自觉的……

“知府衙门不远处曾有家酒楼的吧,稍等,我去去就回。”

“要好酒,就那个从西边传过来的那酒叫什么来着……”

“烈白焰。”

“知道了就快去。”

谢见涯:……他不能跟一个死期将至的人计较。

不得不说姚文咏为人极端了些,但还挺会品酒的,便是谢见涯只闻着酒香就知道这酒不俗。

姚文咏看着儒雅随和,酒量还不错,谢见涯只是浅尝辄止,他已连干三杯,神思清明,只脸上稍有红晕。

“是我将布防图和地形图出卖给扶南的,开出的条件就是暮河城全城人的性命,我要他们死!”

“要那些平凡无知随大流的愚民付出代价!他们死了……我也快死了。”

听起来不是个冗长的故事,仇恨这种东西,受害之人切肤之痛,旁的人不以为然,多得是无意中伤,满门俱灭的下场。

谢见涯只静静听着他说。

“圣元十六年,我成了暮河城的知府大人。一个驽钝又迂腐的读书人,感念陛下恩德,携我妻女道暮河城上任,也是想做一方父母官,造福百姓的,那时候看不清形势,还当是自己走了狗屎运被派遣到富庶之地为官,想着该有怎样的政令举措,肃清奸邪。”

“朝堂……呵……江湖……楚家在暮河城俨然就是土皇帝,皇室与他有约在先,说白了就是将暮河城当做封地赏给了楚家,所以派遣到此地的官员要么就什么都不做,要么就什么都优先考虑楚家。”

“同僚都说此地官员好做得很,楚家家风清正又是江湖正道,白白领着朝廷俸禄还不用做事,闲差啊!”

“话说回来,倒也不是楚家的过错,时事造就而已,想来我也确实没什么本事,抓不住江洋大盗,擒不住贼寇,平不了祸乱,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全权交给楚家也不错,乐得清闲,在百姓之中口碑是差了些,但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就辱骂朝廷官员。”

所以姚文咏每日连例行的公堂都不必去,只在家中陪着温婉的妻子和娇俏的女儿就好,但他偏偏还是个容不得百姓受苦的好官,说不得连官也算不上,只是个滥好人。

江湖侠士匡扶正义是只在乎惩恶扬善,善后之举,银两安抚都是他来做的,他又揣着读书人的清高,好事不留名。

谢见涯也想起来他初到暮河状告楚家的时候,姚大人还给他塞了几两银子,虽然后来还回去了,但这样的作风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两年前清源山上的试剑大会,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在此前被暮河城平民状告,勾结地痞流氓,残害羞辱百姓,为官不仁,疏于职守,渎职无能,数罪并列,押往帝京的那天晚上,听说暮河城下的雨特别大,城西的河水都漫上岸。”

“我这个平日里没什么本事的知府失势,妻女在家中也遭了秧,雨夜将犯人的踪迹冲刷的一干二净,后来我在乱葬岗找到了他们母女的尸身。”

姚文咏并未详说,寥寥几句,谢见涯却能感受到他的悲哀与愤怒。

他记得那个日子,秦姑娘一身素白为林孟生夫妇送葬的雨夜,那场雨还真是一场血雨,林月疏,姚文咏,暮河城的百姓,不知几何的人命途骤改,又不知多少人葬送了性命。

“姚大人之后没有追查真凶吗?以督查院御史大人的身份,想查到真相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谢见涯以为只是这样的仇恨还不至于犯下背弃家园屠戮万人的罪行。

却见姚文咏诡异扭曲地笑道:“啊,我忘了跟你说,我一直都知道是谁干的啊!”

试剑大会前日跑到钦差大人跟前状告他的那个李老汉,因为自己女儿与人通奸,卖不了好价钱了,可叹他自己蒙在鼓里,楚家忙于试剑大会无暇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老汉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告到官府。

他查到了真相,却顾及那老汉女儿的名声只让自己夫人去开导了一番,反过来却被他一纸状书状告到钦差跟前。

暮河城哪有能做够五年安安稳稳被调往他处的官员,楚家与皇室的隐秘知道多了总得想个法子将人处理了。

此事皇家有错,楚家和暮河城百姓也不是无辜的。

“就那个李老汉,我家夫人请他女儿作证,为我脱罪,答应的好好的,到钦差大人面前之时却变了说法,这便罢了,我这官做得本也配不上。”

姚文咏小口抿着杯中酒,已有了醉意,双眼迷离,却有着实实在在的恨意。

“偌大的府中并非只我妻女二人,可我被押解进京,府中的仆从护卫也散了,趁着雨夜,他们将我女儿夫人掳走,百般羞辱!”

言及此处,姚文咏仍是胸中愤慨难平,咬牙切齿,“那李老汉,还有他那老实巴交的女婿!”

“我的歌儿,她才十三岁,不堪折磨,奋力挣扎,被他们失手打死夜半抛尸乱葬岗!我那温良贤淑的夫人,强忍屈辱,在乱葬岗吊着一口气,硬生生的被磋磨干净,玉殒魂断!”

“我回到此地之后,四处打探妻女下落,城中人见我如豺狼虎豹避之不及,还是昔日衙门捕快言辞闪烁让我到乱葬岗去找找。”

“她们二人悄无声息的躺在烂肉里,身上青紫瘀痕交加,衣不蔽体,血污烂在衣衫上,夫人将死死抱着歌儿的肩膀,像是唤她起身的模样,可腿上和腰际已被野狗撕咬过,白骨森森啊,死不瞑目!”

谢见涯只是听着就觉得难受,且不说暮河城百姓到底是不是真的视若无睹,道德沦丧,任凭哪个为人父为人夫的人,见了此情此景都很难不发疯。

这怎么?

乱岗坟冢陈僵尸,亲人残躯恶犬食。

此间百姓视无物,朗日更将凶徒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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