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寂静,仿佛被拉伸到了极致,凝固成一种近乎粘稠的实质。唯有那“天书”散发出的稳定微光,和其内部仿佛永不停歇的、无声的数据奔流,在提醒着众人时间的流逝。然而,这“片刻”对于殿中绝大多数人而言,漫长得如同煎熬。
太史令紧握着玉笏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不断变幻奇异符号的光滑板面,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熟悉的、属于算筹推演的痕迹,却一无所获。他身后的属官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人力推演,如此海量数据,莫说片刻,便是数月也未必能理清头绪,这“天书”……当真能在顷刻间完成?
李斯面色沉静,目光却锐利如刀,在吴柒平静的侧脸和那发光的“天书”之间来回扫视,评估着此物可能带来的巨大冲击与变数。赵高低垂着眼,嘴角那习惯性的谦卑弧度似乎有些僵硬,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
嬴政高踞御座,旒珠遮掩了他大半神情,唯有那微微前倾的身躯和落在“天书”上纹丝不动的视线,显露出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他追求长生,渴望掌控一切,而这“天书”所展现的,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似乎能触及“天机”的力量。这力量让他忌惮,更让他……心生灼热。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达到顶点的刹那——
“天书”屏幕上的流光骤然停止,所有跳跃的符号瞬间定格,最终凝聚成几行清晰、简洁,却依旧无人能懂的字符(计算结果摘要)。同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蜂鸣的“嘀”声响起,打破了殿内死寂。
吴柒一直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他迅速浏览了一下屏幕上的结果摘要,心中已然有数。他抬起头,迎向御座上那穿透珠玉的目光,声音清晰而稳定:
“陛下,‘天书’推演已毕。”
“讲。”嬴政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沙哑。
吴柒没有直接宣读那些超越时代的数字和公式,而是转向一旁脸色煞白的太史令,开口道:“太史令,请取近年观测记录中,争议最大或与现行历法偏差最显之数条天象,尤其是近期即将发生之朔望、节气,‘天书’可即刻验算其确切时刻,以作验证。”
这是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验证方式。
太史令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从简牍中挑出了三条近期即将发生,且太史署内部推算存有微小分歧的天象:五日后的一次弦月(上弦)、半月后的一次芒种节气、以及一月后的一次荧惑(火星)接近某特定星宿的时刻。
数据再次被报出。
吴柒手指轻点,将三个验证点输入。
几乎是在他手指离开触控区的瞬间,“天书”屏幕上的字符再次流动、重组,眨眼间便给出了三个精确到“刻”(约15分钟)的结果。
吴柒依言报出:“‘天书’推算,五日后弦月,当在卯时六刻显现最准;半月后芒种,交节时刻在午时正三刻;一月后荧惑入舆鬼,在酉时二刻最为接近。”
速度太快了!快得让人无法相信!太史令及其属官甚至来不及在心中默算一遍!
“这……这需要时间核验……”太史令声音干涩。
“无需等待核验全部,”吴柒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五日后弦月之象,转瞬即至,届时便可初辨真伪。至于新历核心,‘天书’已推算出回归年长度微调数值,以及未来十年间闰月设置之优化方案,其与天象之吻合度,据‘天书’自验,远超现行颛顼历。”
他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依此新历法模型,当前历法累积之偏差,可在三年内逐步修正完毕,无需骤变引发民间混乱。且此后百年内,其误差将远小于旧历。”
三年修正,百年精准!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旋即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哗然!虽然极力压抑,但那低沉的惊呼与抽气声,依旧如同潮水般涌起!
太史令猛地后退半步,老眼圆睁,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骇然与难以置信。三年?百年?这……这已非人力范畴!他毕生所求,不过是让历法尽可能贴近天象,延缓偏差累积的速度,何曾敢想“百年精准”?!
李斯终于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眼中精光暴射,死死盯着那方“天书”。此物若真能如此,其价值……已无法估量!它动摇的是千百年来王朝更替时常借用的“天命”依据!
赵高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掐入掌心。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脱离掌控的威胁。
嬴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旒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突然又安静下来的大殿中格外刺耳。他一步步走下丹墀,走向那方小案,走向那依旧散发着微光的“天书”。
他无视了跪伏在地的众人,目光灼灼,如同盯着一件绝世瑰宝,又像是在审视一头足以吞噬一切的洪荒巨兽。
他停在案前,俯视着那光滑的板面,上面依旧停留着那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字符。
沉默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目光极其复杂地看向吴柒,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此‘天书’……果真能……窥测天机?”
吴柒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回陛下,‘天书’所依,非是窥测天机,乃是依据万物运行之恒定规律,进行超乎人力之推演计算。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书’所能,乃是更精确地把握此‘常’。”
嬴政默然不语,只是那看着“天书”的眼神,愈发深邃难明。
新历已在“天书”中初成,而其带来的震撼与波澜,才刚刚开始席卷这座帝国的权力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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