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将军令曲三

醒来的时候环着我的人已经没了踪影,身上多了一床厚实的冬被,床尾还有好些我原本在家中的冬衣冬裤。

也不知阿冗是什么时候走的。

南寻媖找人寻我去了前堂。

到的时候她正提着笔写字,大夫人闭着眼睛,抱了一个汤婆子坐在主位上,章嬷嬷在她身后轻手给她按摩着太阳穴。

我上前给大夫人行过礼,便坐到了琴前。没用南寻媖吩咐,自顾弹起了《将军令》。

南寻媖被我铿锵的琴声吓得手一轻颤,一滴浓墨便在纸张上留了印子,她身旁的麦冬上前揭过了那张废纸。章嬷嬷也听得轻皱眉头,侧身去轻瞟大夫人的表情。大夫人睁开了双眼,拧着眉看我。

大夫人没先开口,南寻媖望了我好几眼,张嘴道:“怎么,见了你那兄长一面,今日硬气起来了?那黎冗没让你跟他一块走?哦——你娘还被关在府中,想来也是走不了。”

我被戳中了心事,不甘地停下了手指。

大夫人开口,声音带着凉意,“我不知阿研护你是何意,但我既应了他也不会将你送到那边院子里去。你虽是黎清鸿的儿子,却也依然是我南府的下人,主子便是你的天。广岚,南忌玄冲撞主子,将人拉下去跪一日祠堂,今日膳食也不必吃了。”

声落,广岚便带了两个小厮上来,一人一边押着手臂将我提起来又拖出去了。

走出院落前,我听到她们两人的对话。

“阿娘,你真要将哥哥送去周府啊?”

“阿研这次着实过分,惹怒了你祖父,我管不了他,只有让你外祖那边好好训训他了。我还没问你呢,之前要南忌玄也是你哥哥的主意?”

“他走之前特地找我让我帮他看着南忌玄,我又不敢直接找姑姑要人,只有求阿娘了嘛。”

十一月的天,已经是隆冬时节了,天气冷得院子里看不到一只活物。

我挺身跪在祠堂冰凉的地板上,盯着前方一块块排列整齐的牌位,脑子里想着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

南知研找人救我?为什么?他不是从小就喜欢折腾我吗?

天气这么冷,阿娘晚上睡觉会不会冷?她是不是也被南幼琳寻了理由罚跪?不对,都不需要寻理由,她就是故意折辱阿娘的。

阿冗现在到哪里了?他应当是半夜走的,晚了那么些时辰,追得上南府先行的那些侍卫吗?

地板又冷又硬,膝盖好痛啊。这风吹得簌簌的,和这些牌位一样好吓人。

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长时间了。每当我想起身缓一缓,身后守着的小厮就毫无感情地开口:“南忌玄,大夫人说了,让你跪足一日。现在时间还早得很!”我就只能又跪回去,“咚”的一声听得我心疼自己。

我感觉自己的膝盖骨头直直磕着,寒气顺着我的骨头传到我的上半身,随即全身都变得冰冷起来。双腿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腿上的肉跟着颤抖,再也支撑不住,然后我就“咚”巨大一声倒在了地板上。

我是被冷醒的。还是在那间逼仄的小屋子。

原来是床脚边上的小木窗没关紧,正被夜风“呼呼”蹂躏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绵绵的冬雨伴着夜风被吹落在屋檐上,又一点一滴落成雨帘,飘落在屋里。

床榻边上趴着一个人,是自小跟在南知研身后的小厮。我自然是认识的,楚己。

我披了外袍起身,膝盖还火辣辣地疼,下地的一瞬险些让我没站稳。走到床尾伸手把窗户关上,冰凉的雨把手上的最后一丝温暖都带走了。

桌上的水已经凉透,但这时外面下了雨,又是半夜,去了灶院定然也讨不着热水,遂倒了一杯仰头喝下。那凉水犹如一条小蛇,顺着喉咙溜入胸膛,又钻进胃里,似乎是叫嚣着它的存在,但好歹是润了干涸的嗓子。

夜风渗人,关上窗户屋子里也根本暖和不起来。我拍拍熟睡中还在发抖的楚已,准备让他回自己房间去睡。

楚己醒了之后连连朝手掌呼了好几口热乎气,抽了好几声鼻涕,看到我忙起身问:“阿忌,你感觉如何了?”

“暂无大碍。谢谢你,楚已。”我知道,若不是楚己好心将我从祠堂带回来,那守着我的小厮心肠软点的话,让我在地板上躺到醒,若是心肠黑的干脆直接踢醒我要我接着跪。

“这有什么。公子吩咐我了,要我看顾好你。”楚已说完打了个喷嚏,“你这房间也忒冷忒破了,迟早要染上病,去我房中歇吧。”

我摇头,“且不说我眼下在大夫人院中,外面还有南幼琳寻我麻烦。我还是不要连累你的好。对了,你不是日日跟在你公子身后,怎地没跟去周府?”

“连你都知道啦?公子这次是真真惹恼了大夫人,我和庄辛谁都不许跟去周府。 ”楚己丧着脸,“得亏公子护着我和庄辛,不然连我俩都要被打发去扫马粪了。”

“如今大夫人看我不顺眼,你还是别来找我了。”我属实有些同情南知研了。我其实并不清楚南知研的外祖家是个什么情况,只隐约听说周家有位致仕的老先生,对待后辈很是严苛,尤其是在读书一事上。想来这次南知研在周家是要被好好磨掉一层皮了。“大夫人其实也并未怎么苛责我,你若是——若是得空,可否帮我探探我阿娘如今过得如何了,她被南幼琳带回院子后,我一点都不知道她的情况。”我声音喑哑,有些恳求地望着楚己。

楚己点头,“那行,我现在好歹比你自在多了,这事儿你放心。说好了,若你有什么事一定支会我一句,公子说他回来后,若是发现你少了根头发丝儿都要找我算账的。”

楚己后来给我送来了很多东西,以至于我没在阿冗和父亲回来之前被冻死。而其中,最有用的莫过于一个简朴的小炉子,煮茶、热饭都太实用了,让我不至于在大冬天还吃冷水冷饭。

我也本以为我会就在大夫人院中待到主君他们回府,没想到楚己却偶然带来了阿娘垂危的消息。

那夜是除夕。

今岁的大年夜,因为没有主君和大公子在府中,过得比往年寒酸了不少。大夫人让人在院中放了两刻钟的烟花爆竹,给府中下人各赏了些银子、吃食便去歇着了。就连我也跟着得了十两赏银和一顿正经热乎的食物。

我正在桌边上吃着暖和的羊肉汤饭,楚己就那样直接推门而入。

看我一个人吃着羊肉,还生生从我碗中捻了一块尝尝:“哎,这主子赏的羊肉就是好吃。”他一屁股坐到桌边唯二的杌子上,“阿忌!我今日听着一个幼琳姑娘的闲话,你听不听。”

我点头,南幼琳那边任何的消息,我都不想错过。

“我这一个多月来,跟幼琳姑娘先前院子里守门的虎同混得熟了,今日趁着过节喜庆,我就和他吃酒说闲话,他悄声跟我说今年年头不大好,他守的这院子多半是要死人了,我心里一惊就耐着害怕问他谁要死了,怎么个死法。他跟我说,幼琳姑娘前些月关了个人,干的净是些苦活累活不说,吃的也不给一口热乎劲儿的,大冷的天又吹风又下水的,别提多糟蹋人了。前几天那人终于挨不住染了风寒了,在院子里面咳了好些晚上。幼琳姑娘也不着人让大夫去看,送饭的下人害怕被传染也不去送饭了,院里好几天没动静了,也不知道死干净没。”

我听到他道关人心中就一颤,强烈预感这个人可能就是我的阿娘。

楚己说出一长串话,随手拿起我的茶盏灌了口茶水下去,顺了好几口气后,接着又开口:“我就问他知不知道是个什么人。他神神秘秘地说,听说是姑娘从前跟在身后的丫鬟,但是这个丫鬟卖主求荣,现今又被抓回来了好一顿——哎哎——阿忌,你掐着我手了!”

我应声放开他的手,站起身猛地后退一步:“对不起楚己,我——我要找的就是她!她、她如何了?”我连连摆着头,深喘着气,眼眶发热,脚上一时不知作何动作,只一味地迈着步子前后几步来回走动。

他也是猛地一起身:“什么!那人就是你阿娘?我、我真不知道!走,”他抓起我的手往外走,“那虎同方才吃醉了,咱们这会儿悄悄溜进去。”

南幼琳从前被关的院子离大夫人的院子稍远,我和楚己快步走了一刻钟才到。

院门没关紧,留了一道口子。楚己上前往里探了探,后朝我招手,轻轻推开院门。

我疾步走上前去,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急促,心跳也“咚咚——”跳得愈发强劲。

门墙边上,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睡着了,他三十来岁的样子,满脸通红,发出富有节奏的呼吸声。

前院院子里一排平房矮屋,约莫十来间的样子。

楚己推我一把,“我去后院房间找,你找前院。”说罢快跑去了后院。

我走至最近的房门面前推开,一屋落败。不过没有阿娘的身影。

连着推开四五道房门,都没有任何人影。

我抬脚走到最里间的门口。

“?砰!?”突然一道烟花绽放在空中,然后接连着无数朵接二连三地开放,绚烂的颜色染亮了整个夜空——

我恍若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呼吸声,双瞳不自觉睁大。

就着五彩斑斓的光亮,我“啪”一声一把推开了房门。

狭小昏暗的房间里,墙角低矮的床榻上隆起单薄的一团,那一团此时正微微颤抖着。

我一脚跨进去,步履不稳地冲到床榻边跪下,声音颤抖得不成话语:“阿、阿娘,阿娘您、您如何——”

双手翻开坑坑洼洼的被褥,我终于再次看到了阿娘的脸。

我有些不敢相信这是我的阿娘。

阿娘向来是美丽大方的。她虽是府中的下人,可她从来是玉面皓齿、柳眉星目的。我实在是不敢相信这个满脸病态、颜色蜡黄、瘦削包骨的人是我的阿娘。

我闭上赤热的双眼,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定下心神坐上床,将身上的厚袍子脱下来覆在阿娘身上,又将瘦弱的她抱进怀中,用温热的手指磨戳着她冰冷的手掌,附在她耳边一声声轻缓地慢慢唤她,“阿娘——阿娘——”,就如同她幼时一遍遍抱着低语那般。

叫了快一盏茶的时间。

楚己从后院找到这屋来了,看到我和阿娘低低叹了口气,“这时间也找不着大夫了,我去房中找些去风寒的药来熬着。”

“楚己,真是——”他打断了我即将脱口而出的道谢:“哎——真不必说这些,就算不为公子,我们好歹也算是一同长大的朋友吧。好话不多言,我先去拿些东西过来。”声落人就消失不见了。

我依旧抱着阿娘连声叫她,也不知有多长时间,屋外的烟花雨已经歇了,整个屋子又安静下来,只听得我一声声低哑的“阿娘”声。

这时,我突然听见怀中的人轻呓了一声,不成语调地低喃:“忌、阿忌……”

“阿娘,阿娘,是阿忌——”我抖着声线,轻轻应她。

阿娘挣扎着睁开眼睛,眯见我后嘴角弯出弧度,“真、好,死前梦、一……”我实在没听明白后面呢喃的什么。我只更用力抱紧了阿娘,连连叫她不要睡。

突然,被关上的门“吱呀”一响,一位弓着身子的老嬷嬷走进来了。她看到我明显怔住,声音警惕:“你、是何人?”

我也不认识她,也管不上是不是南幼琳的人了,瞪着眼睛恨她:“我是阿娘的儿子!你是谁,走开!”

她眯起眼睛望过来,关上门走进来。

我才注意到她手上端着一只碗。

老嬷嬷的声音缓和了下来:“我是向珞的奶娘。”走过来坐上了床榻,“我熬的药。你娘病得很重,幼琳姑娘不听我劝,我……罢了。”

听完她的话,我方了然这是阿娘口中的姜嬷嬷,忙转过身让她给阿娘喂药。“姜嬷嬷,多谢您照料我阿娘……”

她一口口将药汁送进阿娘嘴里,可大多数都洒了出来。

“先前几天还喂得下去,如今吞得越来越少了。也不知熬不熬得过——”

“嬷嬷!”我高声止住了她的话。

她不吭声了。

“姜嬷嬷,对、对不起,我只是——”我低声道歉,却被更低的声音打断。

“嬷嬷,您又来了?”

“阿娘?”我惊喜的声音传入阿娘耳中,她仿佛才注意到我的存在,“阿、忌,你——”

“先吃药,向珞。”姜嬷嬷又打断了阿娘的话头。

我连连点头,“阿娘,您先、喝药。”一夜间又惊又怕又喜,又压抑着情绪,久违的泪霎时盈满了眼眶,一滴一滴砸在阿娘破旧的衣衫上。

一小碗药水喝了半盏茶功夫,姜嬷嬷刚放下碗,院子里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骤然被猛地推开,先前那睡着的虎同在前面打着灯笼,五六个丫鬟嬷嬷围簇着身着红衣锦袍的妇人走了进来。

“我还在寻思怎么从嫂嫂那里把你诓过来,你到自己寻上门来了,呵呵——”

希望24今年子可以码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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