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将军令曲四

南幼琳扯着嘴角看着我们,对姜嬷嬷说:“嬷嬷年岁大了,应当好生在屋里养着才是,到这阴冷的房间作甚?晓棠,带嬷嬷下去。”

“姑娘——”姜嬷嬷还想出声,却被南幼琳毫不留情地打断,“嬷嬷放心,我是念旧情的。”然后姜嬷嬷就被那名唤晓棠的带了出去。

我将阿娘放在床上,拦在她身前跟南幼琳对视:“我不会让你再折辱阿娘。”

南幼琳轻笑了一声,“我今日心情好,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听说你也是学琴的,弹一曲《喜除夜》给我听听。”她身后有人闻声出门寻琴去了。

“姑娘,我给你弹。”身后阿娘响起微弱的声音。

“向珞,我今日难得心情好,你偏还要上讨着惹我不高兴吗?”南幼琳冷下了声音,复又盯着我看,“你说呢?”

“我给你弹。”

待琴拿上来后,我顶着南幼琳的目光开始弹奏。一曲罢,她仍旧盯着我瞧,“你叫什么名字。”

“南忌玄。”

她眉头深深拧起:“你有父有母,至多不过是南府的奴才,哪来的脸面冠南姓?”

她的话问得莫名其妙,不过我也确实不知道如何回答。之前从未想过,为何我兄长跟着父亲姓黎,而我却是南姓。

“向珞?”南幼琳得不到我的答案,遂大声喊了阿娘。阿娘躺在床上没有动静,应当是耗光了力气又陷入了沉睡。

我很担心阿娘。

南幼琳身后一个嬷嬷走上前去探阿娘的鼻息,给她回话:“进气多出气少,应该就这几天的事了。”

南幼琳面无表情,睨着我飞奔到阿娘身边,留下一句“把人看牢了”就离开了。

那是记忆中最噩梦的时刻。若不是及时回来的楚己给阿娘塞了片从南府库房偷出来的老参片,我从那时候就没有阿娘了。

楚己当时找来了会半吊子岐黄之术的庄辛,庄辛借着那些偷来的名贵药材把阿娘从奈何桥上拉了回来。阿娘的风寒终于在持续了半个多月后才好,但依旧身子很弱,整日躺在床上。

而自从我被关起来后,原先的那些苦活累活又落到了我身上。

楚己一边打水一边跟我邀功:“阿忌,你可得真记得我是怎么待你的!院子一扫完就来帮你洗衣服,哎哟!冻死我了。我先前还笑庄辛守大门整日吹风,现在我也好不到哪去了。日后黎总管回来了,你让他悄悄给我加月俸!”

我手浸在冰凉的水里,揉搓着怎么也洗不完的脏衣服,“好,我会跟父亲说的。”

自除夕夜后,我还觉着南幼琳是不是忘了我和阿娘,这么久没来找麻烦。然而在阿娘身好没两日后,我就被叫去了南幼琳的院子。

我一到前厅便觉着气氛十分压抑。

南幼琳一脸阴沉的表情坐在主位上,晓棠立在她左侧,地上跪了一个一脸惶恐、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我不认识但是从前在父亲身后见过他几回,而姜嬷嬷一脸拘谨地坐在南幼琳右下位,正低着头,也是一脸低落的表情。

“赵达三,你再说一遍,南忌玄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南幼琳话虽对着那男人说,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我。

那男人声音颤抖,战战兢兢答:“回姑娘,南忌玄是丙午年十月初二,晚巳时一刻出生的。”

“向珞是什么时候嫁给黎清鸿的?”

“丙午年三月十二日。”

我不知道她问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只站在那里迎着南幼琳的目光。

接着她森冷的声音哼笑了一声,“向珞真是好奴才啊,主子被关禁闭的时候自己跑去嫁人了。呵呵——不过她的本事也真是大,三月嫁人十月就生了个孩子,呵呵——”

我听得心猛地一抖。

“黎嫂子、黎嫂子是早产生的,当时孩子好几次险些活不下来……”

“好一个早产。”南幼琳一脸嘲讽的表情,复又问身后的晓棠:“晓棠,你当时听到的是这样吗?”

晓棠低下头,似乎是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两个日期都没有错。关于那个孩子当时说得也确实是早产,黎总管的院子整夜整夜的闹腾,吵得周围半夜都睡不着,所以后来他禀了主君在外面自己购了一个院子把她们安置出去了。”

南幼琳的眼光重新盯上我,“南忌玄,听了这些,你自己信吗?”

我狠狠压下心里升上来的疑虑,镇定答她:“不管你要做什么,他们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哈哈——好,好。”南幼琳像是疯了一般笑出来,转头又问姜嬷嬷,一字一顿冷冷地问听:“嬷嬷,南忌玄,究、竟、为、什、么、冠、南、姓?”

我瞥见被叫到的姜嬷嬷猛地一颤,她低着嗓子说:“老奴、老奴真不知道。”

南幼琳望着她,半盏茶时间没说话,轻轻叹了口气。“听闻嬷嬷儿子前些日子刚过世,只留了一个六岁大的孤女在城外村子里……”

闻言姜嬷嬷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南幼琳,喃喃喊道:“姑娘……”

“嬷嬷,我不难为你。”南幼琳起身走下来,挽起姜嬷嬷的手抚弄着上面的细纹,“当初只有您一直在我身边……嬷嬷原本在将我奶大的时候就该回老家去安享晚年的,却为了我留在南府做尽粗活……嬷嬷,这次事了之后,我就送您回老家,给您一笔银子,好好地抚养妹妹长大,说不定您还能抱到曾孙子呢。”

“姑娘……”姜嬷嬷声音哽咽,她眼中溢出了泪水,顺着沟壑般的脸颊滴落在衣服上。

“嬷嬷,您告诉我好吗?”

接下来姜嬷嬷的话是我从前十五年未想过的。我想过自己可能也是阿娘在社火节时怀上的,想过自己的父亲不是黎清鸿,甚至想过阿娘和南幼琳是不是喜欢上了同一个男子,我和阿君其实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也没有想过姜嬷嬷说出来的那个可能。

姜嬷嬷颤抖着声音,她说:“向、向珞是主君的女儿,南忌玄是主君的外孙。”

我错愕地扭过头瞪着姜嬷嬷,半分不敢信她话里的每一个字。

南幼琳的诧异不少于我丝毫半点,她的声音难得也听出了颤抖:“嬷嬷,你说什么——”

“向珞是早先府中月姨娘的女儿。月姨娘惹恼主君后,主君将她幽禁了,后来就生下了向珞。向珞自出生起就是老奴在抚养,后来主母刚生下您,身子虚,老奴就成了您和向珞的奶娘。后来,向珞自然而然成了您的侍女。南忌玄这个名字,是向珞生产之后,主君亲自命人送去的。”

“哈哈哈——”南幼琳突然狂笑出声,“哈哈——我的好父亲,真是我的好父亲。同样是未婚而孕的女儿,一个拘禁府中,一个嫁作人妇,哈哈哈——”

“姑娘……主君他,并不是要将您——”

“晓棠!去把向珞那贱人给我抓过来。”南幼琳厉声打断姜嬷嬷的话,吩咐晓棠:“那可是我的好、姐、姐!”晓棠这才从惊愕之中回过神,俯身出去了。

“姑娘!”姜嬷嬷跪在了南幼琳脚边,弯腰将头都埋在了她的裙摆中:“您和向珞都是老奴一手带大的,向珞是何性子您不清楚吗?当初的事,定有误会啊,姑娘。”

她又抬起身,泪眼婆娑地陈情:“老奴当初留在姑娘身边,并不是为了如今安享晚年的银子。说句僭越的话,老奴早就将您和向珞当作了自己的女儿,两个女儿之间误会至如此田地,老奴实在是心痛啊!姑娘……”

南幼琳俯身扶起了姜嬷嬷,声音喑哑:“嬷嬷,我从来都知道您待我的心意。我只是想找她问个明白。”

半刻钟时间,晓棠就带着阿娘到了前厅,阿娘在厅中给南幼琳行礼,南幼琳盯着她的脸看,好几时没说话。

“我以前总爱开玩笑,说我和向珞感情这么好,眉眼之间又有几分相似,若是亲姐妹就好了。没想到,呵呵——竟然一语成了真。”南幼琳轻声开口,似乎喃喃自语,但说的话却清晰地传入了屋里所有人的耳中。

埋着头的阿娘愕然仰头,对上了南幼琳的目光。

“你果然知道。”南幼琳瞬间读懂了阿娘的神情,“向珞,十六年前,你是不是独自回来向父亲说了当时我们的情况,让他抓我回府?”

“是。”阿娘的声音很轻很轻,恍如一片坠落水面的羽毛。“可是当时姑娘您一心——”

南幼琳开口打断阿娘的话,“你是不是在我被关的一个月时间里就嫁给了黎清鸿?”

“是。”

“那,也是你,”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我出走南府的事告诉黎清鸿——”

“不是!”阿娘高声打断了南幼琳的话,声音却又低沉下来:“姑娘,我从来不曾跟任何人说过你要走的事。那夜,黎清鸿突然找到我说阿冗的事,我心神不宁才被他察觉出了问题……是我的错!姑娘,我从未想过要将您置于那种境地。”

南幼琳紧紧盯着阿娘的眼睛,像是要从里面看出一丝一毫不干净的东西出来。可阿娘的眼睛,清澈得犹如一汪未染杂质的泉水。

“姑娘,那夜出了事之后,我独自去过那间驿站……”阿娘再次开口,她的眼睛盈出泪水,声音中竟然带着哽咽,“那里没有人……掌柜的说、说早先的两位公子,几日前就离开了。”

南幼琳满眼的不相信,嘶吼出声:“不可能!你骗我!”

“姑娘!我有何原因骗你?”阿娘偏过头,深深望了一眼站在厅堂右侧的我,又回过头对南幼琳说:“我何尝不是和姑娘一样?”

那日恍若一场大戏,最终在南幼琳一脸的失魂落魄中结束。

她放了姜嬷嬷回老家去,我和阿娘在东侧门送她上车。

姜嬷嬷红肿着眼睛,哑着嗓子,“向珞,姑娘在府中那十六年太苦了。你、你不要怪她……”

阿娘摇着头,声音也很沙哑:“我明白的,嬷嬷。您好生照料自己,日后、日后若还有机会,我带阿忌去乡下看您。”

我和阿娘依旧被关回了旧院子,依旧每日做着苦活累活,依旧没有热乎的饭菜。

“她是不是没找你们麻烦了。”楚己拧着半湿的衣服,好奇地问我。

连楚己都看出来了。我微一点头,算是应了他的话。

“我昨日听我阿娘说,她们院子整日关着门,丫头们都不敢说话,声音大了些都要被罚。我阿爹昨日去送腊梅,敲门时稍快了些,就被守门的给斥了。”他不由压低了声音,连连夸张地说,“要是说话都不放开嗓子,那得多难受啊。”

“是,你是不难受,你都要娶媳妇儿了,你肯定乐。”我忍不住打趣他。这是前两日庄辛告诉我的。庄辛向来话少,平时得空来院子都是送东西的,前日来难得多言了几句,说的还是楚己的事。

“不是?你怎么知道的?”楚己难得红了脸,尖叫了两声:“啊——你不许说了!”他倒像个小媳妇儿似的害羞了起来。

我闻言轻笑出声,也不再调笑他。

他用浸了凉水的水连连拍了好几次红润的脸颊,才又开口道:“也不知公子什么时候才能回府,是不是连我喜酒都喝不着了。”

“南知研。”我轻声念叨这个名字。虽未露面,却数次救我于水火的、表兄。

“是呀,我听媖姑娘说,公子自元宵之后被送去了周府最先在乡下的老屋子,那周老先生说,咳咳——”楚己清了清嗓子,半蹲着身子挺直腰身端正着说:“‘阿研自幼处在黄金窝里,仆侍环绕、骄纵骄奢,如今十八岁,日后不历大灾大祸怕是难得见长了。我幼时在乡下的屋子如今尚还住得人,便将阿研送回去好生感同一下我从前的境遇,待过个一年半载的,也许性情会有改变。’哈哈——你敢想公子就这样被送去乡下了,听说送过去后立马就让跟着的人回来了,只留了一个堪堪会煮饭的老嬷嬷,日子不知道多清苦。”

我听得难得感叹了一下。南知研作为南府这一代唯一的嫡孙,按说应该身负重望,日日习文练武、学数算术的,但主君和望珝公子又全都健在,倒让这个本该焚膏继晷的子孙潇洒自在地过了十八年,现在妄想一夜之间扭正脾性基本不可能。如今被送去乡下,过那样没滋没味儿的日子至少一年半年,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对了,我今日也确实是来同你说这个事的。”楚己正了神色,认真道:“我昨日同大夫人告了假,专心筹备婚宴,你这边我这些时日就没闲暇过来了。但是我让我阿弟去替庄辛看门,那不是什么难事,这样他就能得闲过来了。”

“你阿弟?我记得不是去岁才出生?”

“哈!当然不是这个弟弟,去岁出生的是我的一双孪生弟弟。我方才说的是我九岁的弟弟,叫阿荆,嗯——他三岁的时候你应当见过,就是你十岁生辰那日在府中。”

我顺着他的话仔细回忆了一下,只记得当时被南知研拦住弹琴的事了。

他倒也没在意,继续说:“三月初一摆宴,我到时来寻你,看到时能不能将你带出去喝一杯喜酒。”

我笑着点头:“当然,我此生喝的第一杯喜酒,定然是你楚己的。”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杯喜酒,我终究是没喝上。

猜猜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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