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殿上,几位御史正在高声谈论,一个说道:“此次天策将军不顾帝上旨意,擅自出府,直闯皇城,实是罪无可赦!我等,必须弹劾!”另一位御史,也立刻应和道:“天策将军明明知道,无旨不能出府,竟携战马直闯天启殿,实在胆大妄为!”又一位御史轻声说道:“不过,听说天策将军当时并未佩带刀剑,这一点,也算是颇有分寸!”第一位御史立刻摇头:“欸,幸好没佩刀剑,如果佩了,更是罪加一等!”
赵显站在那里,已经听着这些御史说了好一会儿要弹劾荆红林的话,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个意思,觉得又生气又无聊。目光一转,看见右谏司华文轩在一旁,一直默声不语。赵显有意要打断御史们的讨论,不太耐烦地大声说道:“华谏司,此事,你怎么看?”
华文轩看着赵显,顿了一下,才开口道:“禀殿下,天策将军,此举的确不妥。不过,若非将军进入天启殿救下国师,国师又挡下了劈向天启殿的雷火,这个……”他目光一转,看向几位御史,下面的话,都不用再说了。
他轻轻两句话,讲的道理可不简单。如今,帝上的命,以及所有皇族子嗣的命,可都是即墨沁挺身而出救下的。而即墨沁的命,若无荆红林的横刀挡箭,也是个问题。
赵显一听此话,眼睛瞬间一亮,立刻高声道:“确实!确实!”他上上下下看着华文轩,甚是高兴。暗想,这位右谏司倒是个明白人,说话一针见血,颇为实在。
他那日也在天启殿屋檐之下,作为亲历者,华文轩这一说,更是说到他心里去了。当日,若无即墨沁那跃身一挡,单单看着那道雷火直劈天启殿之势,几乎可以肯定是灭顶之灾。可是,说到底,如果没有荆红林策马掷刀击退射向即墨沁的那一箭,又有谁来替他们挡住那道雷火呢?所谓因果关系,一旦理顺,这件事的重点就不是荆红林有错,而是幸而荆红林有错了。
当然,他也知道,肃卫在现场仔细查实过。当时,挡住那一箭的,除了荆红林掷出的刀,实际还有一道小的雷火,直接将箭与刀劈得焦黑。这可能只是巧合,但也可能说明,连上天都不忍看到即墨沁受到伤害,用一道雷火劈掉了那一箭。
当然,这些他是不会告知这些御史的。今日,政和殿一退朝,弘文帝就让他与这些御史大人和右谏司留在这里,一起研究要不要治荆红林的罪,若要治,治何罪名。可是,他心里一点也不想这么做。
这些御史大人,个个也都是人精,知道昊王与天策将军交情匪浅。果然,说到治罪,这位昊王殿下一脸阴晴不定,总也不表态。御史们只好捣来捣去的讲废话。磨叽了半天,华文轩的话可算是替赵显解了围。既然闯宫之举,实乃立功之举。这罪,就是可有可无。按赵显的意思,功过相抵,也别治罪了。他正暗暗想得开心,弘文帝又派人来传话,让他即刻到崇景殿回话。
赵显一脸春风得意,大步迈进崇景殿。弘文帝举目一看,轻轻放下喝了一半的茶,开门见山地问道:“怎么样?可讨论出什么结果?”
:“父帝,御史、右谏司和我都觉得,明煊此举确实鲁莽。只是,当日如若不是他赶到天启殿,挡下那一箭,国师便要横遭不测。国师如若遭遇不测,便无法挡住那道扑向天启殿的雷火。所以,这个,我们讨论了一下,觉得,这罪,就算要治,也不宜太重。”他心里掂量了一下,若直接说不要治罪,估计父帝这里很难通过,便留了点余地。
弘文帝听了,点了点头,又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道理,倒也是这个道理。”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一定不会愿意治荆红林的罪。不过,让他与御史们讨论了一下,能够捋出来这么个理由,也算是勉强能够交差,也不想再为难他:“那,就治个鲁莽之罪,罚停薪半年!”
“是!父帝仁心!儿臣替明煊谢恩!”赵显已是喜不自禁。
弘文帝心中一叹,神色淡然,准备给他浇上一盆冷水:“昊王,这件事,并没有完。你去偏殿坐一下。朕已宣天策将军过来问话,待会,你在旁听一下。”
赵显脸色瞬间一变,心中直打鼓:父帝为何突然又要问话,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玄机?见弘文帝向他挥了挥手,他只好先往偏殿走去。刚到门口,微微一愣,一双湛澈明眸,正默默地看向他。即墨沁!
荆红林很快赶到崇景殿,一身暗纹月牙色便服,温润如玉,气度非凡。
弘文帝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心中也不禁赞叹。举朝之中,论丰神俊朗,这位天策将军,实为无人匹敌。眼前又浮现那个月华天成的女孩身影,这两人,确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可惜!心中微微一叹,说道:“红林,你擅闯皇城,举朝沸议。这件事,你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臣,违抗圣令,着实妄为,但凭帝上治罚。”
“你有什么要替自己申辩的么?”
“是臣的错,臣愿认罪!”
“这倒是奇了!刚刚,国师在朕这里侍茶,朕问她对此事的看法,她倒是说,这是她的错,她愿意认罪!”
听弘文帝话锋一转,突然把即墨沁带了进来,荆红林瞬间警觉,连忙说道:“帝上,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与国师无任何关系!”
“可是,国师说,你如此心思武断,举止鲁莽,是受了她的惑魅,她才是罪魁祸首!”
”国师她……”想到即墨沁为了保护他,硬将罪过套向自己身上,心中该有多么慌乱,荆红林目光黯然:“此话……实在荒谬……”
“荒谬么?朕倒觉得,甚是有理!细想起来,你这三年多来,确是做了许多出格之事,让人难以理解。你初始调动府兵,之后擅授‘隐喉’。如今,更是违抗朕令,擅闯皇宫。你是大晏国总督军,又是天策将军,说说看,如若这些举动,按照军法处置的话,该当何罪?”
荆红林无法否认,一时默然。
“你这些举动,若是为家国安宁,倒是情有可原,朕也可以原谅。可是,你这桩桩件件,究竟所为何事?”弘文帝声音瞬时严厉了起来:“你十一岁入朕帐下时,朕曾经问你,做朕的兵士,能否舍常人难舍之情,你当时回答朕什么?”
荆红林俯首在地,说道:“臣回答,此生只有家国天下!”
“好,好一个家国天下!如今,朕让你统领天下雄兵,朕给了你家国天下,你又回报给朕什么?为了一个女人,你早已灵魂出窍!朕再问你,如若此刻西境开战,你觉得,朕还能将百万将士的性命,交予你手上么?是不是,如果听到国师有什么不测,你便会直接从战场上退下,飞驰而至皇城之内?”弘文帝神色俱厉,声音清晰地传至偏殿。
赵显看着即墨沁的眼中渐渐漾起水雾,又缓缓淌下眼泪。女孩脸色苍白如纸,她的身体原本就还未从那场雷火之击中复原,如今,更是显得虚弱。一张脸庞,白若透明,不见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是一片灰白。
“家国天下,臣矢志未改。臣心中执迷,绝非是受国师惑魅。帝上说的种种,臣无可辩解。只是,这一切,皆是臣咎由自取。恳请帝上,勿殃及国师!”
“那,朕问你,今后,你能否断了对国师的一切念想,无论她是生是死,皆与你无关?”
大殿里,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过了许久,弘文帝的声音响起:“好,好,你既然不说,便给我跪在这里!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你再来告诉朕这个回答!”
弘文帝一甩袖,怒气冲冲地走向偏殿。进了门口,见了即墨沁,神色愈发沉郁。目光突然一沉,吩咐张长庭:“带国师去望舒阁休息!”
张长庭一听,神色微微一变,连忙点头,迎向即墨沁:“国师,请随我来!”
偏殿里,弘文帝看了一眼赵显,问道:“你是不是又在觉得朕太过狠心,将天策将军逼至如此境地?”
赵显连忙低头垂目,恭敬地说道:“儿臣不敢。父帝这番话,让儿臣也明白了一些道理。儿臣原本不太理解,为何明煊不能像我一样,随心所欲,逍遥自在。如今,儿臣明白,作为天策将军,明煊确要承担与他人不同的职责!”
“你明白这点,朕很欣慰。但是,真正的原由,不止于此。”弘文帝的眼色,愈发深沉起来。
赵显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日食之日,即墨沁护住我赵氏一族,恩德无量。如今看来,所谓煞月之身,只是玉仑族大长老的猜测而已。即墨沁是天命之女没错,但煞月之兆,应该与她无关。”
赵显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这个老糊涂!”
“即墨沁天命水逆,却慧根|清明,心性淳直,又以遁梦救人,受尽反噬之苦。按理来说,应是救世之主。可是,大长老一口咬定,她是祸世之命。我思来想去 ,或许,便是与天策将军有关。”
“父帝觉得,是即墨沁影响到了明煊?”
弘文帝赞许地看了赵显一眼:“这个迹象,从三年多前,天策将军遇到即墨沁开始,就愈发明显。但是,我所担心的,不是现在,而是以后!”他默了一默,低声说道:“即墨沁,天寿有限。因为天命水逆,她在这世间,活不过二十岁!”
“什么?!”赵显极为吃惊,失声喊道。
“算上这一月,她只有三个多月的寿命,待到年满二十岁的那一天,便会香销玉殒。当年,天水堡曾收集过即墨沁的信息,其中,提到过此种说法。后来,我也向大长老求证过,天命之女,确实水逆短寿。”
“这……可是,煞月之兆都会消失,也许,这种天命之说,不会成真……”赵显十分震惊,极力想推翻这种说法。
“原本,我也寄望于如此。只是,大长老说,玉仑族古籍中,确实有此记载。而且,即墨沁身上的天命之迹,实在太过昭显。她每次遁梦救人,嘴角必然延血,气血两亏,短寿之兆,怕是为真。”
“难道,玉仑族没有可以回寰的办法?”
“有一‘星月合璧’之说,涉及天机,真假难辨。这几年来,即墨沁阅遍皇城书籍,以她之聪慧,仍是一无所获。而且,依大长老所言,玉仑族的元长老,十六年前就想替即墨沁逆转天命,三年多前却因泄露‘星月合璧’之说暴毙。这‘星月合璧’之说,似有不可触及的玄机!”
赵显一时黯然。
“这是朕如今最为忧心之事!以天策将军的性情,如今情根深种,一旦知道真相,必然情伤极重。若朕有心成全,三个月之后,他必受锥心之痛,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出来。若朕不成全,想办法让即墨沁离开皇城,天策将军此刻就要承受情伤之痛。以后,死生不见,或许能留个念想。只是,无论朕怎么做,大晏国都会失去那个心无旁骛的天策将军。”
赵显此刻才明白,他的父帝陷入了怎样进退两难的处境。思忖半晌,他突然说道:“父帝,如果给明煊一个机会,让他自己去选择呢?”
“让他自己选择?”
“父帝视明煊若亲子,替他考虑周全,不愿他受一点委屈。只是,明煊是明煊,他心性秉韧,也敏达开慧。他对即墨沁的感情,深浅自知。如若父帝愿意信他,就此放手,或许,他会给自己与即墨沁闯出一条生路来。”
弘文帝认真看向赵显,他知道这个儿子心胸向来豁达,想法也通阔。这个看法,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想了一想,还是摇了摇头:“对于天策将军,朕不能冒险!”
赵显一时也只能默然。
大殿内,荆红林跪在地上,身姿笔直,纹丝不动。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弘文帝没有出现。
侧殿内,弘文帝坐在椅子里,思虑重重。赵显的话,还是触动到了他。
对于荆红林与即墨沁一事,他始终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入微。他自信凭着这十几年对荆红林的了如直掌,能够预知此事的发展趋向。然而,仔细想想,赵显说的也对,他毕竟不是荆红林,他虽能判断他的心性,却不应替他做出决定。
荆红林从小受他教导,在谋略、胆识、机警等方面,几乎是他的翻版。但是,在某些秉性上,荆红林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他的洞悉,他的坚忍,他的处变,这种从小在苦痛历练中成长起来的天赋,是他这种以皇子身份养尊处优成长起来的人所缺乏的。
弘文帝开始犹豫,是否,应该给荆红林一个机会,看看他究竟会如何把控这段关系!如果,他知道即墨沁天寿有限,究竟会作何反应?而即墨沁,又是否值得拥有这样一个机会?
他沉吟许久,右手终于轻轻一挥,轻声说道:“张长庭,赐酒!”
张长庭看向弘文帝,似是犹豫了一下。
弘文帝目光一厉,倏然望向他。
张长庭连忙垂下眼帘,走到右侧一个柜子前,拿出一个小红瓶,又拿出一个精美的镶宝金杯,往里滴了三小滴。
弘文帝突然说道:“换蓝瓶!”
即墨沁坐在望舒阁内,宛若老佛坐定。荆红林对待弘文帝质问的态度,她细想起来,是甜蜜的。但是,又是极为忧虑的。弘文帝的几句话,一直回旋在她耳畔。这些话,在她听来,都没有错。她虽然对荆红林情根深种,但是,这几年来,她已经将自己的处境看得非常清晰。对于荆红林的感情,她有自己的克制方式,那就是舍退。她从小熟读四书五经,也爱看世俗话本,既受教儒学圣训,也吃百家饭长大。虽然,成长于小渔村,入世之心却通透广阔。她向来知晓世间不易,故而奉信仁义之道。如今,她与荆红林心意两明,内心也愈发坚定:爱一个人,并非一定是要拥有,她早已说服了自己。为了荆红林,她愿意舍弃一切,哪怕牺牲自己,她都甘之若饴。
门外,响起张长庭的声音:“国师……”他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将托盘上的一个酒杯小心地放了下来:“国师,这是帝上的赐酒……请国师喝完!”他双手垂下,就等在一旁,看着即墨沁。
“赐酒……”即墨沁甚是意外,愣愣地望着张长庭:“张公公,帝上为何突然要我喝酒?”
“这是……鸩酒……”张长庭垂目说道,脸上不带一丝表情。
即墨沁心头一冷:“鸩酒?”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紧紧地握住酒杯,目光直直地盯着里面无色无味的鸩酒。
“国师,请喝完!”张长庭又说道,眼中似是闪过一丝不忍,又连忙垂下眼帘。
即墨沁耳畔回响着弘文帝刚才的话语,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立刻闭上了嘴唇。心中一片苦涩,缓缓举起酒杯,仰颈一口喝完。
张长庭见她喝完,不再说一个字,转身走了出去。
即墨沁只觉得这酒像一条火热的直线,直往胃中扑去,手一抖,杯子“呯”然一声,掉落地上。猛然,又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全身一冷,整个人的意识瞬间模糊起来。
她原本倚靠在一张贵妃椅上,如今,突然神思倦怠,眼前迷蒙一片,整个人往椅子上一俯,似是昏死了过去。
荆红林由张长庭引领到望舒阁外,心中有些奇怪。张长庭轻轻一推门,说道:“将军请……”
荆红林一步迈入阁内,一眼看到即墨沁俯卧在贵妃椅上,一动不动,似是气息全无。椅腿处,还掉落着一个镶宝金杯。心中倏然大惊,扑上前去扶住她,轻声唤她:“即墨,即墨……”
即墨沁没有任何反应,荆红林用手指触碰她的鼻息,呼吸已是弱若游丝。荆红林瞬间看向脚旁的金杯,声音顿时颤抖起来:“即墨,你喝了什么……”
即墨沁鼻息处有一丝淡淡的酒味,身躯冷若寒冰,双目紧闭,荆红林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希望将自己身体的热量传递给她,心中极度绝望,不停地抚着她的脸庞,努力试图唤醒她:“即墨,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即墨沁毫无反应,荆红林心如刀割,又将脸庞紧紧贴住她冰冷的脸颊,哽咽道:“即墨,是我的错……这些都该由我来承受……”
似是有声音在不停地唤她,又似有温暖肌肤在触碰脸庞,一股清冽而熟悉的味道游走在鼻间,即墨沁在半梦半醒之间,微微睁开眼睛,发现荆红林近在咫尺。他紧紧地抱着她,身躯纹丝不动。他的下颌抵着她的额头,温暖的肌肤,带给她阵阵热意。她还能听到他胸口那一声声强劲有力的心跳,这声音,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之感。她目光缓缓往上,又看到他喉间那道浅红色疤痕,心中涌起疼惜之感。她缓缓伸出右手,轻轻地触向伤疤,一边问道:“将军,你当时疼么?”
荆红林全身一震,似是没有料到即墨沁会开口,下颌一瞬离开,一双星辰般的眼睛立刻看向她,确定她已睁开眼睛,下颌又一瞬贴近,紧了紧搂住她的双手,惊喜道:“即墨,你醒了……你现在难受么?要吐么?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叫御医?”
“将军,你当时疼么?”即墨沁似是没有听到他的几个问题,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又问了一遍。
荆红林一愣,意识到她的手正抚触着自己的伤疤,轻声回答道:“初始是疼的,拔了箭头,抹了金创药,便不疼了!”
即墨沁听着,点了点头:“将军如此勇毅,是大晏国的福气!”突然,觉得腹中有股冷意上涌,瞬间已到喉间,忍不住猛咳了几声。
“即墨……”见她眉头紧蹙,神色痛苦,荆红林连忙替她抚住后背顺气。
即墨沁仰起头,感到一种极度的疲累,觉得自己的魂魄正晃晃悠悠地要离开身体,又有一种昏睡的感觉。只是,她舍不得闭上眼睛,努力支撑着眼皮,想多看荆红林一眼,轻轻唤了一声:“将军……”却几乎没有力气。
荆红林抚摩着她冰冷的脸庞,轻轻摇动着她,怕她就此睡去,立刻询问,努力让她保持清醒:“即墨,你刚才喝了什么?”
“是……鸩酒……”
荆红林全身一僵,目光一凌。
“将军,我……是不是要离开这人世了?”
“不,你不会!”荆红林轻轻抚着她额头上的头发:“我不会允许你离开……”他的目光,缓缓转向那个金杯之上,眼底有丝丝寒意渐渐升起。
“将军……”即墨沁看到了他的眸色,立刻用右手握住了他的左手:“我不怕离开这人世!这杯酒,是我心甘情愿喝下的!”
“心甘情愿?”荆红林倏然收回目光,直直地盯住即墨沁的眼眸。
即墨沁努力地一笑:“将军……不信我?现在,是在心里怪我么?”
女孩冰雪聪明,被她说中了,荆红林目光却并不退回:“我该信即墨么?”
即墨沁吃力地睁了睁眼睛,努力点了点头:“在将军面前,即墨再也不会说谎了!这杯酒,原本是不想喝的,可是,为了天下苍生,我又心甘情愿喝下!希望将军,不要怪任何人!”
“ 为什么?喝了这杯鸩酒,即墨能为天下苍生做什么?”
“还他们一个原先的天策将军!”即墨沁眼中漾起水雾,目光一动不动地看向荆红林:“即墨的心愿,其实一直是回到云间,做一个普通渔女,平平淡淡,快快乐乐。将军,是擎天国柱,要护祐万千苍生,是千斤重担的承受人。我们,不一样!即墨想要的平淡安逸,将军注定给不了;将军想要的同舟共济,即墨也完全配不上。希望将军理解,即墨喝下这杯鸩酒,或者回到云间,其实殊途同归!这是即墨自己的胆怯与退缩,与他人无关!”
荆红林一时默然,目光寒若深潭,直直地望着怀中的女孩,过了半晌,问道:“如果,我不是天策将军呢?”
“你是!”即墨沁眼皮极重,她拼命地抵住睡意,继续说道:“即墨曾经想过,如若我们都是普通人,就好了。可是,真若如此,我便遇不到将军了。这三年多来,能与将军相遇、相识、相知,已经是即墨的福份。我与将军,或许缘份就是如此……”即墨沁努力让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将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你说!”荆红林此刻心绪倒似冷静了下来,神色不着一丝波澜。
“以后,一切如旧。我喝下这杯鸩酒,便是希望,将军能将一切,回归到你我相遇之前。从此,家国,天下,国泰民安!”即墨沁实在无法抵住沉重的眼皮,紧紧闭上了双眼。只是,右眼角处,缓缓流下了一行泪水。
荆红林俯下身,将嘴贴近她的耳畔:“我答应你!”然后,缓缓探起身,望着即墨沁的眼泪,神色平静如水。
即墨沁似是没有了任何声息,静静地蜷缩在荆红林的怀中,再也没有了任何反应。
荆红林搂着即墨沁,目光直视着她,全身纹丝不动,宛若一座石像。四周万簌无声。
一墙之隔,弘文帝坐在椅子上,靠近墙边的一根机巧银管,仔细聆听着两人说的每一句话,目光闪烁不定。过了许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向一旁挥了挥手,说了句:“去吧!”
半个时辰后,望舒阁的门,”吱“地一声打开了,张长庭走了进来,远远便说道:“天策将军,传帝上口谕,将军可将即墨姑娘带回府内休养。”
荆红林身形微微一动,目光似是不可置信,定定地望向张长庭,不发一言。
“即墨姑娘她,喝了帝上御赐的十全宁神药酒,药效甚猛,至少还要睡上两个时辰,请将军先带她回府休息!”张长庭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这酒……”
“即墨姑娘以为自己喝的是鸩酒,实际不是!”
荆红林微微点了点,神色渐渐轻松起来,一把抱起即墨沁:“多谢张公公告之!”
从进望舒阁看到即墨沁开始,他一直小心感受着手腕上“玉树”的那一线温热。在看到金杯的那一刻,经历了初始的慌乱之后,他已发现,无论即墨沁咳嗽还是昏睡,那温热一直稳定,这让他渐渐平静下来。
有时候,眼睛能够看到的,也未必就是真实。即墨沁以为自己喝下了鸩酒,以为自己不久于人世。可是,“玉树”的温热,让他判断出了异样。在这世间,为了活下去,他第一个养成的习惯,就是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他都只信自己!他很快明白这是弘文帝设下的一个局,目标不是他,而是即墨沁。而且,弘文帝达到了目的。他们,都听到了即墨沁的真情流露,都知道了即墨沁心中坚守的底线。为了这条底线,她宁愿舍弃爱情,宁愿舍弃自我。这条底线,是她的家国天下!
弘文帝终于能够放心下来了!即墨沁自始自终都不是威胁,她甚至与他一样,拥有胸怀天下的责任感!这个女孩,他可以完全放心!而荆红林,已经答应即墨沁,一切如旧!无论是面对现在以为喝下鸩酒的即墨沁,还是三个多月之后的即墨沁,一旦她离开人世,他都必须兑现承诺。这世上,若说谁将信诺两字看得胜过生命,那一定就是荆红林!
所以,弘文帝愿意采纳赵显的建议,给荆红林一个选择的机会,给两个人三个月的时间。无论结果究竟如何,他已相信,大晏国永远不会失去天策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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