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御花园的莲池已见残荷。
苏落攥紧了手中绣到一半的香囊,低着头,快步想从僻静的小径绕回自己那偏僻的居所。身为才人,且是家中并无甚权势的才人,在这深宫里,她素来懂得要敛藏行迹,减少是非。
然而,麻烦有时自会寻来。
“哟,这不是苏才人吗?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儿献殷勤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苏落脚步一顿,心中暗叹,转身屈膝行礼:“见过李嫔娘娘,张美人。”
以李嫔为首的几位妃嫔施施然走到她面前,目光挑剔地在她身上扫视。李嫔伸手,用长长的护甲勾起苏落手中的香囊,嗤笑一声:“针脚这般粗陋,也好意思拿出来?苏才人,不是本宫说你,既入了宫,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也该精进些,免得丢了皇家的颜面。”
苏落垂着眼,睫羽轻颤,低声道:“嫔妾谨记娘娘教诲。”
“谨记?”李嫔身旁的张美人掩口笑道,“怕是左耳进右耳出吧。瞧她这木讷样子,也难怪入宫一年了,皇上连她是谁都记不清。”
刻薄的话语如同细针,扎在苏落心上。她咬住下唇,默默忍受。在这宫里,位份低微便是原罪。
李嫔似乎觉得无趣,将香囊随手丢在地上,还似不经意般,用鞋尖踩了上去,那月白色的缎面顿时染上了污渍。
苏落看着那香囊,心头一紧。这是她想试着配了安神香料,送给……那个人的。虽知绝无可能送出,却是她一点隐秘的心意。
见她盯着香囊,眼圈微红却不敢言语的模样,李嫔更觉快意,正待再训诫几句,忽闻一道清冷微哑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何事喧哗?”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梧桐小径的尽头,一行人正静静而立。为首的女子身着暗金凤纹宫装,外罩一件月白素绒披风,面容苍白,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她由宫女搀扶着,似是在散步透气,眉眼间带着几分病容,也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淡漠。
正是皇后沈清凰。
苏落的心猛地一跳,慌忙与其他妃嫔一同跪下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李嫔等人也瞬间变了脸色,再不见方才的嚣张气焰,毕恭毕敬地请安。
沈清凰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被踩脏的香囊上,又看了看跪在地上,身形单薄、眼眶微红的苏落。
“御花园是赏景静心之处,不是给你们嚼舌立威的地方。”沈清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李嫔,你位份较高,更应谨言慎行,为后宫表率。如此行径,成何体统?”
李嫔脸色一白,赶紧叩首:“臣妾知错,请娘娘恕罪!”
“都退下吧。”沈清凰似是倦了,轻轻咳嗽两声,不再看她们。
“是,臣妾/嫔妾告退。”李嫔等人如蒙大赦,慌忙起身离去,不敢多留一刻。
苏落却仍跪在原地,一时忘了起身。她仰头望着那位高贵的皇后,看着她因病而显得脆弱,却又因身份而无比强大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皇后,也是第一次,有人在这冰冷的宫墙内,为她主持了一次公道,哪怕或许只是皇后顺手为之。
沈清凰准备转身离开,目光掠过仍跪着的苏落,脚步微顿。
“你也起来吧。”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苏落这才回过神,连忙谢恩起身:“谢娘娘。”
许是起得急了,抑或是心情激荡,她身形微晃。一旁的宫女锦瑟下意识要扶,沈清凰却已微微抬手,虚虚一挡,止住了锦瑟的动作。她只是看着苏落,淡淡道:“在宫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想不被欺负,自己需得立得住。”
说完,她便扶着锦瑟的手,转身缓缓离去,再未多看苏落一眼。
秋风拂过,卷起几片梧桐落叶,落在她逶迤的裙摆之后。
苏落怔怔地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梧桐径的深处。她弯腰,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个被踩脏的香囊,轻轻拍去上面的尘土,紧紧攥在手心。
方才皇后看她那一眼,虽冷淡,却并无轻视与恶意。那句“自己需得立得住”,更像是一句敲打,而非训斥。
那一刻,苏落觉得,这深宫里所有的繁华与倾轧,似乎都远去了。她的眼里,只剩下那道清冷、病弱,却在她受辱时给予她一丝庇护的身影。
自那日后,苏落的生活似乎并无不同,依旧低调谨慎。但有些东西,已然悄悄改变。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留意所有与凤仪宫、与皇后相关的消息。她知道皇后娘娘素有咳疾,入秋后便容易复发,且病症缠绵,常年服药。她知道皇后喜静,不爱热闹,常常独自在凤仪宫的梧桐树下看书。她知道皇帝甚少去凤仪宫,皇后看似尊贵,实则孤独。
每多了解一分,她心中那份由感激滋生出的关切,便更深一分。
直到这日,她听闻皇后娘娘旧疾复发,此次似乎比往年更重,太医院院判都亲自去了好几趟,凤仪宫终日弥漫着药味。
苏落坐不住了。
她在自己小小的院落里来回踱步,心急如焚。她想起家中祖上行医,留下过几个调理虚损的秘方,其中有一味药丸,对久咳体虚之症颇有奇效。她自幼跟着父亲辨认药材,也懂得些药理。
她想为皇后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她翻出珍藏的药材,对照着记忆中模糊的方子,一遍遍尝试,小心配制。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贸然献药风险极大,或许会被认为是别有用心。
可是,一想到皇后那苍白的脸色,那日离去时微显孱弱的背影,她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只想让那个人,好受一点点。
终于,药丸制成。她将它们仔细地装入一个洁净的小瓷瓶中,揣在怀里,像是怀揣着一个滚烫而珍贵的秘密。
走向凤仪宫的路,漫长而又短暂。每靠近一步,她的心跳便加快一分。是忐忑,是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期望。
期望她这点微弱的光,能稍稍温暖,那个在至高之处,却似乎无比寒冷的凤座。
她在宫门外停下,深吸一口气,对守门的太监低声道:
“劳烦通传,才人苏落,求见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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