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一张秀丽瓜子脸,布着大片红痕,像是凄艳的女鬼。
穆清看一眼,迅速合上镜面。
侍玉拿着湿帕,轻轻为她擦脸,“小姐这几日好得快多了。”
早些时候确实更可怕,穆清止住回想,“白天看我这张脸,夜里会做噩梦吗?”
侍玉听得一惊:“怎么会?小姐遭罪,心疼都来不及,只希望快点好起来。”
穆清仰起脸,任由她擦着,忽然想到:“紫绡呢?”
原本洁面上妆之类的事,都由紫绡上手。可半个月来,总不见紫绡。
穆清隐约记得,昏迷时听过紫绡的哭声,醒来后问紫绡,却听她说屋中丫鬟都哭过。
“紫绡去侍弄花草了。”侍玉低声道。
小姐在山间都能活得好好的,平日精力旺盛,一点小病都没有,脸上突然起疹子,昏迷不醒,身边人当然会受到怀疑,紫绡更是头一个,虽查来查去,没查出什么,但还是降为次等丫鬟,不得再留在小姐身边。
穆清不知其中关节,料想侍弄花草,比面对自己这张脸好多了,便没再问。
等敷完药又吃完药,她让宁姑和侍玉带其他人出去。
自从醒来后,一直都是如此。
脸上的疹子要透气,不能整日捂着,可她不想让别人看着自己的脸,若无事,便将人都遣出去,独自待在房中。
一个人可以看书,也可以做些别的事。她爬到横梁上,取下卢斐前几日带来的锦盒,里面的药所剩不多,但锦盒夹缝里,叠着一张以墨线绘制的简略地图。
其上可见出,卢府和御史府在卫州城的方位,以及御史府里一间房屋的位置。
几乎是明示,有人在那儿等她。
这几日,穆清独处时,常常回想当年,所想起的各种情景里,无不是她对钟临岚呼来喝去,让他睡地板,吃她剩下的,甚至一见他皱眉就高兴。
她在山寨里长大,寨中按拳头大小分高低。她凭着威势逼人的爹,在寨中狐假虎威,却也知道,寨子里谁都不简单,说起杀人,不带眨眼的,提到砍头,都道留个碗大的疤,没有谁是好惹的。
幼时不懂,尚且任性,可寨子渐大,粗人渐多,她爹的威信也不那么够用了,她便徒有大小姐之名。当老爹不在身边时,因着奇奇怪怪的目光打量,她不得不夹起尾巴。
遇到个贫弱书生,知道他规矩老实,她便将压抑已久的坏性子发泄出来,无所顾忌地欺负他,欺负到后面都怜爱他了。
可他受过欺负,怎会轻易忘掉,一定暗中怀恨,想要报复。
说的什么心上人,不过是为了迷惑她,消除她的戒备。她也真的不聪明,居然还相信了,结果就是被他设计得大病一场。
他没有揭发她,也许不单因为顾念卢家,还因为没有报复够,就像有的猫抓到老鼠,要玩够了才吃掉。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当然不会一直等,她必须去和他谈一谈。
过去是她的错,怎么认错都行,只要他放她一马。
入夜后,穆清点了一小截迷香,让侍玉沉睡,便和上次夜里出门时一样,盘起头发,拣一件暗紫衣裳做夜行衣,取了条墨蓝帕子做面巾。
月明星稀,城中街巷无人,她沿着设想多日的路线,一路潜行,找到了御史府,翻墙入内,小心避开守卫,爬上屋顶,便见黑漆漆的府邸中,有个院子还点着灯笼,正是地图上标示的房屋之处。
那院子里也有守卫,没法走门,穆清围着院子观察一阵,发现亮灯的屋子有一扇窗,离院墙仅数尺宽,无人看守。
她攀爬过去,撬了会儿窗,还没撬开,便见窗户从里推开。
屋里的人披着深青罗袍,身后笼着光,面容在昏暗中现出轮廓,他眼眸幽亮,看向她持银簪撬锁的手,目光微凉。
“钟大人。”
穆清悻悻收起簪子,拉下面巾,讨好般笑了笑。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脸不宜见人,尤其在晚上,可是,这对于恼恨她的人来说,是报复的成果,应该让他知道他报复得很成功。
钟临岚身形凝滞片刻,往旁让开,“进来再说。”
神色和声音都很平静,辨不出情绪。
穆清纳闷着,从窗台跳了进去,反手带上窗。
窗对着一扇素屏,素屏后透出连枝灯的影子,以及数点橘黄焰心。
钟临岚正要绕过屏风,往内室走去。
穆清心觉不宜跟过去,走了几步,停在不大明亮的墙角说话。
“上次失约,是我不对。”
她思前想后,先从小的事情开始道歉比较好。画像的事已了结,卢斐与他关系和缓,这事儿应该不要紧了,也许还能沾沾卢斐的面子。
却见钟临岚止步回身,探究着打量她,神情颇为意外。
穆清正奇怪,发现他敞开的罗袍下是白色中衣,像睡到一半起来的。她想着自己半夜将人闹醒,还以一副女鬼样跑到他面前,难免惹人生厌,便重新拉起面巾蒙上脸。
“从前也多有得罪,有许多对不住大人的地方,都是我的过错。”
她低下头,放软声音,这是她能拿出来的最谦卑的姿态了。
可对方不依不饶:“还有呢?”
穆清一时语塞,难道要细说那些对他不好的事?细说起来固然显得她坏,可同样衬得他窝囊,何苦呢。
她低着头,看不到对方的脸色,瞥见他身侧握紧的拳,不禁心头一突,到底要怎样?
钟临岚看着她,眼底一片晦暗。
他借卢斐之手送去地图,原是等她来骂。
他行不轨之事,坏她姻缘,损她容貌,这般下作,不该唾弃吗?
她大可以骂他用心险恶,手段卑鄙,下流可恶,纠缠不休,怎么骂都不为过。
可她竟然来道歉。
怒而生骂,是因为怀有改善的希望。
直接道歉,是因为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呵。”
夜风从窗外吹过,枝叶簌簌响动声,从窗缝间传了进来,伴着轻笑声。
穆清悚然一抖,便听钟临岚平声而道:“过去那么多事,用几句话来打发,对我未免不公。”
见那握紧的拳放松了些,她心神微缓,抬起头来,果然未见怒容,便大着胆子道:“是,大人如需补偿,尽管开口,我一定全力达成。”
话说得很满,诚意十足,多少能解解心头恨。倘若不够,痛骂她一顿,穆清想,这也可以接受。
“清清真是懂我心意。”钟临岚的面上泛起笑意。
穆清目光一偏,避开他意味不明的眼神,但依旧觉得,以他的自矜自傲,不会提出太过分的要求。
“大人有话直说就好。”
钟临岚淡淡道:“五年前蒋家的灭门劫杀案,至今还未了结,你既然牵涉其中,能否助力结案?”
完全没想到他会说起此事,穆清沉默一阵,“那不是我干的。”
“嗯,知道多少说多少。”
“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背上的箭伤怎么来的?”
“……”
她闯入他家的那个晚上,是带着箭伤的,自己折了箭翎,一路逃窜,因唯一擅长的就是逃跑。
此刻,她心念一动,欲回身跳窗逃走,可刚摸到窗,却被拦腰一揽。
强硬的胳膊如铁一般箍着她,男人的气息笼罩下来,将她压到窗边的墙面上。
他不再是那个文弱的少年,也不再规矩本分。
“没记错的话,那道箭伤在这里。”
隔着衣物,他灼热的掌心在她背上摩挲。
困在他怀中,穆清用力推搡,却无以挣脱,切齿骂道:“混蛋!”
钟临岚勉强控制着力道,垂眼看她,乌黑发顶的幽香盈入鼻间,不是曾经的皂荚香,而是清雅的陌生香味。
一阵失落覆上心头,如乌云般带来阴霾,他沉沉的语声中透着嘲弄:“早就给我看过摸过,不是吗?”
穆清愣神片刻,“……那是治伤,你无耻!”
却听这无耻之徒反过来责备她,“别人可以说我无耻,但清清你没有资格。”
思及往昔,穆清无言以对。
当初,她闯入他家,填饱肚子后,因着背上的伤晕了过去,醒来时,发现天微微亮,而自己又冷又热,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身上盖着厚被子。
尚是少年的钟临岚,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听到她的喊声,回道:“隔壁有个神婆,天亮后,你可以去找她治伤。”
穆清很恼火,从地上爬起来,提着被子摇摇晃晃走去他床前,不管不顾径直趴下,以挑衅的语声回应。
“不去!我要死在这儿。”
少年给她吓得站了起来,“姑娘,你太过分了。”
她理直气壮道:“知道我有伤,却丢我在地上躺着,你不过分吗?”
少年移开眼,“男女授受不亲。”
“那就等我死在这儿,你再想办法把我弄出去好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
“喂,你不会因为男女授受不亲,真要任我死在这儿吧?”
“……”
“亏你还是读书人,孔夫子没教过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没有。”
僵持到天光大亮,少年再次催她离开。
却听她说:“我受奸人所害,不能给人发现行踪。看到我的人越多,给我带来的危险就越多,而你已经见到我了,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
耍赖一般,她踢开被子,从身后翻开上衣,露出雪白的背,半截黑箭扎在上面,周边血迹暗红。
……
穆清早已淡忘此事,一想起,不由得脸颊发烫。
当时为了逼他就范,为自己治伤,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这两年,在卢家得到教养,见了些世面,她知道,那样的举动是粗鲁的,孟浪的,没羞没臊的。
回想起来,根本不想承认那是曾经的她。
穆清低着头,颤声道:“我以为你是规规矩矩的读书人……”欺负一下也不打紧。
哪里料到会有今日。
钟临岚挟着她,在她耳畔道:“书里说,非礼勿视。我当时想,看了不该看的,便该负责,哪怕不是我故意看的。”
莫名摊上女子的清白,他一开始心不甘情不愿,可不久就生出绮念。
一个美貌少女穿着他的衣服,盖着他的被子,夜夜睡在他床上,每天掀起上衣,露出白嫩的肌肤和纤细的腰肢,毫无防备地容他近身。
他坐在床边,为她处理伤口,伸手便见二人肤色不同,清楚意识到,他在接触少女的裸背。
上药时,听她像小猫一样轻吟,稍有不慎,又听她不无娇气的责骂。
当伤口渐渐愈合,长出新肉,时常发痒,他帮她拍打揉按。
迟早要娶她,亲近些也没什么,他自欺欺人地想。
“不用你负责,你忘了就好。”穆清转过脸,几乎贴到墙上,侧着眸子瞪他,“最好全都忘了。”
钟临岚唇角微勾,挨近她几分,“刚才说要全力补偿我,现在要我全都忘了,到底哪句话是能信的?”
念及来时的意图,穆清思绪纷乱。
在这光影昏暗的角落,衣袂相贴,气息相融,体温相感,暧昧得教人不敢多想,只知万不可刺激于人。
她努力静心,垂着眼说道:“男女之间,两情相悦才好,从前是我糊涂,强逼于你,虽说对不住你,但你是男子,我是女子,说起来,我吃亏更多。”
“还真学会讲道理了。”钟临岚低头轻笑,热息透过面巾传到她脸上,“可凭什么说你是女子就吃亏更多?我只做了你让我做的事而已。”
穆清羞耻难当,强作镇定恳求他:“谢谢你那时做君子,请你现在也继续做君子。你大好前途,将来一定会有佳偶相配。”
见她眼睫低垂,不再挣扎,也不再看他,钟临岚笑意渐消。
当年闯进他家,如同初得人形的小妖,野性乖张,相处日久,染了些他的习性,约好长相守,却不声不响溜走了,如今习得人情世理,来和他撇清关系。
“你确定?”钟临岚不紧不慢道,“君子,自当正义直指,举人之过,揭发冒充他人的行径。”
听他语中无情,穆清抓住他的衣角,近乎哀求:“我不是故意冒充的,你知道我不能暴露身份。”
“如果我帮你翻案脱罪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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