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小盅,居然有荷香糯米,道之沉吟片刻,“谁给你的舆图?”
沛怀低头不语,自顾自摆出碗筷。
“不愿意说也没关系,这菜哪来的,我竟不知这里还有荷叶。”他是如何得知赵戟的消息,阿兄提前告知他的吗?见沛怀只顾手上的事情,烛光下感觉有些说不出来的错乱,兄弟二人居然这样像,眉眼、鬓发、甚至修长的手指,他只是多了些少年人的意气。
“快吃吧,这是醉溪楼的菜。”沛怀很少做这些服侍人的事,角色一变,笨拙地像个使右手的左撇子。衣袖不小心碰掉了筷子,撇了撇嘴,掏出巾帕擦拭着,“不是我不愿意说,是他不让我说,怕告诉你了,你就不愿意要了。”
还有这事?真是荒谬,道之自省了一下,不承认自己是个矫情的人。
沛怀取出舆图,慢慢展开,“你看看吧,离出关还有些距离。”
道之连忙接过,绢帛沉甸甸的,一只手还拿不过来。这图可真详细啊,山川河流,哪里水草丰美,哪里天险关隘,哪里有铜铁矿藏……这些都标得一清二楚,道之有些明白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图,怕是兵部库布司的东西。
“夫子奉旨出京,居然没备好这些,都是我在打点。”夫子若去求取,圣人无有不应的。阿耶的东西毕竟是多年前的,许多细节都有些出入了。这几天研究阿耶的随记,发现居然没有凉州这处集市的记录,按理来说这种人人都知道的头牯场子应当很出名才是。
“这条路他走过很多遍,早就铭记在心了,你不必担心。”
“那这是……?”
“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你看这里。”沛怀低头指了指图上的矿山,“郑度支使早年曾上言,主张严管矿藏,私采之势逐年遏制。这片地几经易手,曾是鞑靼人管辖,地方上鱼龙混杂,此处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起兵乱。”
看着他所指出的混车故地,果然位置靠近鞑靼左部,夹在吐蕃之间,“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如今在谁手上?”
“自从元将军收复了四镇,就一直在我朝手里。”烛花爆了一下,有些晃眼,沛怀拿起小银剪,剪短了焦黑的烛心,“你不要告诉阿兄,他不想让你知道……”
“知道什么?”道之见他吸了口气,好像下了决心似的。
“那些箭矢、盔甲,都是舅舅的……不仅周载训在贩私,舅舅也有不臣之心,他们勾结内外已经很多年了……”
周遭安静地都能听见烛火摇晃的声响,道之定定地看着沛怀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珠并不是漆黑的,在火光的透照下,好像一杯浊酒。
“他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我以为此事只有周载训。”二人虽居高塔之上,但烛火灼灼,还是引来无数蠓虫,义无反顾地投进点点炫光中,焦黑的灰烬飘散在饭菜上,道之放下了筷子,拨弄着雕漆小碟,咣咣转了一圈又一圈。沛怀一手握住了她,没有回答。道之浑身一僵,看着他放大的瞳孔,有些不敢动。
“安平王要那些东西做什么?他不是有东宫六率了吗?”道之轻轻地开口,沙哑的声音有些含混。
“那是现在,从前是一穷二白。若是想做些什么事,一点依仗也没有。”沛怀苦笑了一声。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道之慢慢抽出了手,看着他奇怪的表情,心中有千万疑问,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违背兄长的意愿,又把舅舅的隐秘告诉了自己,只能模棱两可地敲着。“我以为你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正因为如此,兄长才三缄其口。”沛怀见她不吃了,收起了桌案,“杨玄珪娘子师承善渊道人,有奇门遁甲之技,闭气功夫炉火纯青,你不要和她斗。前朝的时候,善渊道人曾进献圣母神皇的祥瑞。次年,《净光疏》横空出世,劝进圣母革天命以主天下事,谶言道‘真人利世,法无定形,随方应化,是以显女相也’,天后深以为然。”
“那道人来头这样大?”
沛怀点点头,“这里的产业,曾也不是她的。越王不善经营,托给了手下照看。没成想人家转头就把他卖了,从此才招来了抄家灭门之祸。善渊和周载训交好,进献祥瑞就是他的主意。后来生死之际他隐退山林,只求保玄珪一条性命。”
“真是铁打的盘口,流水的掌柜。你的舅舅们呐,一个比一个狠心。”道之看出来他在避重就轻,“夫子知道吗?”
“周载训才不是我舅舅,”沛怀站起身,走到窗边遥看天边的残月,“你不要怪阿兄,父族妻族皆被灭,咱们这种人,虽说是半个皇亲国戚,但谁来都能踩一脚,依附上位是也情理之中。”
道之看着展开的舆图,若有所思,高处的穿堂晚风有些大,陡然吹起了一阵,烛光晃了晃还是灭了。几日不见,沛怀有些奇怪,句句给他兄长辩白,却又句句在给他挖坑,他们兄弟二人何时离心至此了?
道之看了看长立在月下的沛怀,疑窦丛生。烛火淡淡的焦烟味随风飘散,暗暗有了计较,角落里的匣子迎着月光好像在呼唤着自己,道之打开来取出线香,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点燃,心中有个猜想,只能搏一搏了。
“站在风口里别受凉了,虽说快入夏了,夜里还有些冷。”
身后的人碰了碰衣袖,沛怀回过了神。见道之正看着自己,有些忐忑,又有些难受,不知道她看的是自己还是兄长。
“你暗夜潜入,别这么张扬,小心叫人发现。”
沛怀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伸手关了窗。
“怎么灭了,里头黑漆漆的,不怕吗?”
道之摇摇头,又想起他应该看不见,“不要紧,里头本就没有烛火灯盏,还是不要点的好,白叫人起疑。”
室内须弥座是白玉所制,不知是何原因,夜里居然能看得见萤火之光。沛怀有些好奇,直接拉着她坐了上去。
“你先前说他这条路常走,早已烂熟于心,是为何事?”道之放轻了呼吸。
沛怀长叹了口气,回忆道:“很多年前的事了,嫂嫂也是苦命人。阿兄受命捉拿逆党,所捕之人正是越王一家。”
“这样离奇?”道之讪笑,“这下夫子落她手上,怕是没好果子吃咯。”
沛怀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喋喋不休讲起了过去的事。从前竟然没发现他居然话这样多,从他们俩如何相遇,讲到如何订亲,如何反目。
道之静静听着,有些后悔牵扯进他们的家的闹剧里,“夫子真是可恶,我不问他这些旧事,他反而计较起我来,还为了赵戟与我大闹一场,过几日岂不是又没得安生?”
“要不了几日了,”沛怀打了个哈欠,“他们已经到了金城,休整休整半日便到了。”
觉察到身边人的困顿,道之赶紧询问他们住在何处。
沛怀不疑有他,将路上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那你来就是为了和我送饭吗?”
沛怀解了一边的袖子露出半臂,仰头倒在了须弥座上,衣衫窸窣,哼了哼,不知道嘟囔着什么。道之没法,只得凑近了听。
“让你不乱跑呢,陪陪我……”
道之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果然这香不正常。他体格大扛药,该多燃一些。屏着气,燃起一把香放在了一边,拾起绢图逃之夭夭。
再不跑,自己也要被药倒了。这小小木塔还困不住自己,杨玄珪还是低估了,拆楼梯算什么把戏,几个腾空便跳到了下层。本来以为夫子会与她谈判,没想到自己居然有变成质子的风险,回头别再给卖咯。
沛怀到底听命于谁,道之已经懒得再管。这都是些什么糟心事,让他们兄弟自己解决吧,自己还有正事要忙。舆图是真的,或许沛怀的话也是真的。居然是周赉?居然是他?大好河山,他这是宁予外贼不予家奴么?道之来不及震惊,时间不等人,苦等赵戟汇合怕是要节外生枝。
孙奇自从得力的小儿子没了音讯,京城内又发了追捕令,整个人变得疑神疑鬼,一会儿大闹有人要害他,一会儿无端打骂随从,同僚谁也不敢招惹他,轮番劝他不必上值了,在家好好休息一阵儿。
都说秋狝冬狩,春天里野物怀羔不可捕杀,猎户们都遵守着这条传统,所以这时候没人进山里捕猎。孙奇并不管这些,翻过几个小坡,停在了最高处,坡下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听到散出去的人吹了闷哨,孙奇翻身下马,震手腾出了鹰,兔子在灌木掩映下藏得很好,猎鹰盘旋了几圈俯冲下去。
“主君!”
不知从哪冒出的家仆冲上前来,猎物受惊疯狂逃窜,孙奇恼火至极,不由分说,回身一鞭子狠狠抽了下去。来人脸上顿时显出了血印,强忍着痛,行礼回话。
“东边掌柜的叫主君去议事,请主君速速启程。”
家仆被他阴翳的神色吓坏了,跪在地上抖若筛糠,孙奇呸了一口,“晦气婆娘,害我儿子不够,又指使起我来。”儿子的失踪让孙奇无心生意,按理来说儿子出事,当爹的也得受牵连。可这孙奇是当地一霸,背有靠山无人敢惹,他又只顾发财无意升官,同僚收了好处也都睁只眼闭只眼,这个军曹让他当的好生自在。
家仆见主君不紧不慢的样子,有些着急,挣扎着起身耳语了一番。
“果真?”
“是啊是啊!奴想着若是此行成功,安平王知道了,您就是头功一件啊!”
孙奇打了两个响指,叫众人收队,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向东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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